新市民 溺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穿藍旗袍的女人,記得她那聲尖尖的驚叫。那聲驚叫雖然音量不高且已經歷了幾十年的磨蝕,今天卻依然像棗刺一樣尖厲地扎著我的耳朵。那聲驚叫響在一個秋天的上午,那天上午國小的劉先生把我們十二個女孩叫出來,往我們每人手裡放了一束鮮花,說,待一會兒省府里有幾位女士要來視察我們學堂,你們就站在學堂門口,等女士們從乘坐的馬車裡下來之後,你們擁上去把花獻給她們。他說完,還做了一個碎步小跑雙手獻花的動作,他跑起來左右搖晃,有點像鴨子,惹得我們一齊咯咯咯直笑。我們的笑聲還未落地,一個穿藍旗袍的女人由一位男子陪著向我們走來,劉先生恭敬地迎上去含了笑報告:夫人,都已經照你的吩咐準備好了。那女人點點頭,走近來仔細地審視著我們,她像分糖似的把她的目光分給我們每人一眼,看到我時雙眉先是一揚,隨即響起了那聲讓我終生難忘的驚叫:嗬,這丫頭咋長這樣丑?!不行,換一個!

接下來別人又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不知道,我被藍旗袍女人的那聲驚叫砸蒙了:我丑?我丑?我丑?!我曉得我那陣不能哭,我拚命用牙咬住下唇,但淚水還是糊住了我的眼睛……

這是我第一次當面聽人說我長得丑!

那一年,我九歲!

那個秋天的中午我噙著眼淚跑回家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娘的屋裡照鏡子,我要弄明白我究竟丑不醜!我在鏡子前站了很久很久,也許是那藍旗袍女人的驚叫在提示的緣故,我頭一回注意到鏡中的那張臉是有不少毛病:雙頰上有許多麻坑,兩眼如一條細線且分得太開,鼻子有些塌,嘴大得太過還有兩個牙向外凸著,頭髮又黃又細。我發現了這些可我的心卻在固執地否定這就是丑:也許有的人就該長成這個樣子,長成這個樣子興許也叫美哩?為了驗證我的這個念頭,我想和大姐站在鏡前比比,只要我和她在鏡中看去一樣入眼,我就不醜!為了不讓大姐覺察出我的心思,我把娘搽臉的胭脂在鏡子上抹了一點,我說大姐你來看看這鏡上抹的是啥東西。大姐聞聲走過來,大姐長我三歲,在大姐伸頭去察看鏡子上那點胭脂究竟是什麼的當兒,我飛快地把她的臉和我的臉做了比較,這一比我心中一冷,大姐的臉看上去的確比我入眼,我自己看她的臉也比看自己的臉感到舒服。但對這個結果我還是不服,也許是大姐大我三歲的緣故,我要長到十二歲也可能和現在的她一樣耐看。二姐只大我一歲,和二姐比可能比較平等。我於是又想和二姐比,我把娘的木梳掰斷了一根齒,而後向二姐叫道:二姐你來看這木梳咋會斷了!二姐聞喚跑過來,在二姐去察看梳齒的時候,我把自己的臉和二姐的臉比了一下,這一比我的心中又一寒,我的臉不如二姐耐看,我看二姐的臉比看自己的臉心裡順暢。天啊,我的心真正有些慌了,但我還是不甘心,二姐畢竟大我一歲,我再長一年說不定和她一樣好看。我於是又想到了妹妹。我那時已經知道和哥哥和弟弟們比不出啥子名堂,女娃應該和女娃比。妹妹小我兩歲,對她我可以直接指揮,我站在鏡前朝她喊:喂,你過來!妹妹就乖乖地站到了鏡前,我將臉朝妹妹的臉貼去,那一刻是可怕的,鏡子清楚地顯示出:妹妹的臉柔和而甜美,而我的嘴、眼、鼻子、眉毛和雙頰樣樣比上去都顯彆扭。我不得不承認,我長得丑,丑!我捂了臉哭著跑開了,妹妹不知所以地邊喊著三姐邊追過來,我跑進睡屋,關上門。

那天后晌我沒去上學,家裡人都以為我病了。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藍旗袍女人的那聲尖叫像一群白色的鵝一樣伸頭圍著我:這丫頭咋長這樣丑?!這丫頭咋長這樣丑?!這丫頭咋長這樣丑?!……

就是從那天以後,我開始找理由不再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不再和姐姐妹妹在一起玩,我害怕爹娘和家裡的僕人們暗中拿我的臉和姐姐、妹妹比,從而看出我的丑來。我那時還在天真的年紀,我天真地以為,只要他們不拿我和大姐、二姐和妹妹比,他們就看不出我長得丑。

對於我的這些變化,整日忙於買鹽賣鹽賺錢的爹和常常躺在床上吸煙的娘並未留意,只有做飯的劉媽稍稍有些驚奇,小聲嘟囔著:三姑娘這是咋著了?

逢到天氣暖和的傍晚,姐姐妹妹和哥哥弟弟他們以及僕人們的孩子,常在前院里做「扯羊逮」的遊戲。大夥挨個扯住前邊人的衣裳後襟成一隊,隊伍的對面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必須想法躲過排頭人的保護而抓住排尾的那個人,為了避免被逮住,一隊人如掃帚一樣左右擺動,隨著隊伍的大幅度擺動,笑聲叫聲便響徹了整個院子並能把院中三棵榆樹上棲落的宿鳥嚇得逃入迷濛的暮空。每逢遊戲開始時,我的心就痒痒得也直想跑過去,也像他們一樣跑、一樣叫、一樣笑,但我忍住了,我咽了幾口唾沫把那個想要快活的願望壓下去。我只是眼巴巴地隔窗而看,我怕大人們把我的臉和姐姐、妹妹的臉拿來對比從而看出我的丑來,學堂里的人們已經知道我長得丑了,在家裡再不能讓人看出,不能!

也就是從這時起,我對人們用「對比」這個法子去論人說事感到了仇恨,倘若人們不會對比,不用對比這個法子,不就可以發現不了人的丑了?是誰最初教會了人們對比?

我曾以我有限的智力想把自己的臉往美處變,我想先把頰上的那些麻坑弄平,這東西最丑。我一連幾天琢磨著把那些麻坑填平的方法,我從劉媽用麵糊填平面板上的凹坑得了啟發,偷偷和了半碗紅薯麵糊,拿一根小棍蘸上面糊往臉上的麻坑裡填,我是頭天晚上對鏡填上的,填上我就睡下了,我想這些和我膚色差不多的麵糊會很快長在我的臉上,沒想到第二天起床時手一摸發現它們全都掉了。我為此哭了一個早上,那天早上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流淚的真正原因。

我不想讓家裡人看出自己丑的希望最後破滅於一個後晌。那是來年春天的一個後晌,我爹興沖沖地進家宣布,縣長大人晚上要到我們家做客,爹要我們兄弟姐妹和僕人們都穿上最好的衣裳,把手臉洗洗,把院子和屋子收拾乾淨,並交代我們各自待在自己的屋子裡讀書,不要亂跑。天擦黑的時候,縣長坐的馬車碾著街上的石板咯噔咯噔地滾到了門前,我聽見爹娘在門口謙恭地和陌生的男女說話的聲音,隨後,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就響進了後院。一種想看看縣長是什麼模樣的慾望像蚯蚓一樣在我心裡亂拱,但我沒敢亂動。沒過多久,爹忽然出現在我們兄弟姐妹們的房間門口,爹高興地說:快,你們把衣服抻抻,把頭髮梳梳,跟我去後院,縣長要見你們!我慌忙拿起木梳去梳頭髮,一種要見到縣長的新奇心使我忘掉了平日的決心:不和姐姐、妹妹她們走在一起。我快活地站在大姐、二姐身後,準備隨著她們走,不想就在這時爹拍了拍我肩頭說:小三,你不用去了。我一怔:為啥?你在這兒看著門吧。爹說了一句,便領著大姐、二姐、哥哥、妹妹和兩個弟弟他們走了。看門?傭人們都站在院里還用看門?我怔了一剎那之後,喊過一個女傭,我說你在這兒看門。說罷我就往後院跑去。那陣子後院的客廳里燈火通明,門虛掩著,我聽見爹正在逐個介紹著大姐、二姐、哥哥、妹妹和弟弟們的名字,我拿不準該不該立時推門進去好趕上爹給我介紹,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隔門縫看見那縣長哈哈笑著對爹說:恭喜你呀吳先生,你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而且都長得漂亮可人,可真是讓人羨慕哩!爹乾咳了一下,爹說,還有一個女兒,去她姑家了。哦,哦。縣長又笑了,你這樣兒女成群,晚年可是要享福的呀!……我驚站在那兒:爹為啥說謊講我去姑家了?他剛才不是還讓我看著門嗎?這當兒在客廳里沏茶的劉媽開門出來,看見我站在門口,吃了一驚,一邊把我往暗影里推一邊說:三姑娘,快隨我回前院!我被劉媽扯著向前院走,委屈地詰問:爹為啥說我去姑家了?劉媽嘆口氣,劉媽說:唉,真不明白,都是一個娘生的,咋就你長得這樣——八成是因你爹喝酒你娘吸煙——

劉媽沒有再說下去,我的身子一個激靈,就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爹不讓我去見縣長是嫌我長得丑!爹怕我這副長相給他丟人!哦,這麼說,在這個家裡,我的丑其實是人人都明白的!連我的爹都嫌我長得丑哇!我甩開劉媽的手跑進睡屋,我所能做的仍是撲到床上去哭……

也就是在這個晚上,我決定去求劍二奶。劍二奶是北街的神婆,平時常用一把桃木寶劍為人們消病去災,我想她興許能為我想個變得不醜的法子。我是在一個正午人們都歇晌時去找二奶的,去時我偷偷從家中的鹽倉里給二奶拿了一小袋鹽作為禮物,進門我就把鹽遞到二奶手上,我說,二奶,俺沒有錢,俺給你帶了點鹽來,俺求你讓俺的模樣變變。二奶怔怔看了我一陣,二奶搖搖頭說:小三,二奶不看這病。我一聽,就哇的一聲哭了。二奶後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吧,我來給你破破!二奶找來五根干樹枝,在地上擺了個「丑」字,讓我站在「丑」字中間,她提著她那把桃木寶劍繞著我轉,口中還說了些聽不清的話,之後讓我從「丑」字上下來,她把那五根樹枝撿起點火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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