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民 下

沫沫那些天只要一想到坂子,就恨得牙根兒疼,就要在心裡咒上幾句:你個挨千刀的,最好出門就叫汽車撞死!再不,吃魚叫魚刺卡在嗓子眼裡卡死!老天爺要是有眼,他就該叫你得一種絕症,得上了立馬就死!死吧,你!

沫沫每每咒完,總要發一陣愣,凝了神嚮往昔的那些日子看上一陣,這才又嘆口氣,打起精神來照應自己的栗子攤位,一邊加煤熬粥一邊高聲招呼顧客:噴香噴甜的栗子粥唻——

唉,當初一家三口快快活活賣栗子做生意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好在小桐懂事,一放了學就跑來幫媽媽的忙,幫媽媽熬粥,幫媽媽炒栗子,幫媽媽找給顧客零錢,幫媽媽收攤推車回家,而後在電燈下默默地做作業。每一看到兒子,沫沫心裡就得到不少安慰。

對於鄒坂子的行蹤,她再也不願去打聽。附近的商販們偶爾會談起鄒坂子,說他如何在股市上又賺了錢,說他買了大哥大,沫沫只要一聽見是關於鄒坂子的事,便立刻扭開身子,拒絕讓這些消息往自己耳朵里鑽。有一次她去商店裡給小桐買學慣用品,恰好鄒坂子迎面走來,閃開已經來不及,她便讓自己的目光筆直向前,連鄒坂子的衣服也不碰,徑直走了過去。鄒坂子,你過你的好日子吧,你就是穿金戴銀,老娘也不會朝你再看一眼!

星期六晚上看電視時,只要一見屏幕上出現有關股票的畫面,她便立刻讓小桐換台——因為對坂子氣恨,使得她對有關股票的任何事情都恨。有一次小桐帶回來一張包書皮的報紙,沫沫看見上邊公布著股票行情,拿過來便把那報紙撕了。

一個天空陰沉的上午,沫沫打發走幾個買栗子的顧客之後,正坐在攤位上胡思亂想,在附近賣干棗和核桃的秦嫂忽然由市場街那頭匆匆走過來低了聲說:沫沫,聽到那個信兒了嗎?

啥?沫沫有些茫然。

鄒坂子的事。

我跟他不沾親不帶故,我打聽他的破事幹啥?沫沫眉毛開始立了起來。

嗨,你不曉得,他出大事了!

哦?

鄒坂子一心想當百萬富翁,借錢要在股票上大賺一回,結果栽了,一下子賠了八十萬,成窮光蛋了。

嗬?沫沫的柳葉眉倏然一揚:真的?

那還有假呀?!秦嫂拍了一下腿,如今債主都擁上門了,都想趕緊從他手上要出他過去借的錢。我剛才從他租的房前過,只聽見屋裡吵得像蜂箱一樣……

一團快意似炸彈一樣在沫沫的心中轟然炸開,她覺出胸腔里都是快活的碎片。哈哈,鄒坂子,你到底也有今天!這麼說,老天爺還是睜著眼的,他看見了你做的那些壞事,他要給你回報了!

沫沫那天后晌做生意有點心不在焉,給幾個顧客稱栗子時都差一點看錯了秤。她想她今天得早點收攤,以便吃罷飯去看看鄒坂子,看看賠了八十萬之後的鄒坂子是個啥子模樣。你還是那麼得意?

她動手收攤時那個叫泰平的男人趕了過來,幫她把炒栗子的鐵鍋、爐子、秤和生熟栗子放在了她那輛加長的三輪車上。泰平原就是這府城的市民,早先在國營機械廠里當工人,廠子倒閉後自己也在這市場街上擺了個水果攤。沫沫和坂子離婚後,熱心的秦嫂為她和泰平做了介紹,喪妻的泰平對沫沫顯然滿意,時不時主動過來幫沫沫做事;沫沫也覺著泰平這人不錯,只是因為心裡塞滿了和坂子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一下子很難接受另外一個男人,所以沒讓事情繼續發展下去。

沫沫騎上三輪車時泰平叮囑了一句:騎慢點!沫沫笑笑,頭輕微地一點後蹬動了車子,於是三輪車便像魚一樣自如地游進了人海。

沫沫飯後向坂子所住的那條街走去時,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因為昏黃的路燈也因為來往汽車騰起的煙塵,使投射到人行道上的月光顯得十分迷濛。沫沫踩著迷濛的月光走得十分輕快,口中居然哼起了當姑娘時常哼的歌兒。鄒坂子,賠了錢心裡是不是不太好受?你不是想當百萬富翁么,這一下是不是得推遲你的計畫了?我祝你早當百萬富翁,當上了不就可以再找幾個情人再睡幾個年輕女人?!……

沫沫在樓前的人行道上站住,站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坂子租住的那兩間位於一樓的房子。房子的窗戶上拉著白紗窗帘,屋裡的燈光把兩個男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窗帘上。沫沫只看一眼,就認出那其中的一個是坂子——她對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能記清他的每一個身體姿勢。他這會兒的腰稍微有些彎曲,這說明他面前的這個人對他很重要,要不然他是會直起腰來講話的。

我求你?!這是坂子的聲音,這聲音從一扇敞開的窗戶里傳出來時很清晰。

我不想聽這廢話!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裡面帶著一股逼人的東西。沫沫輕輕向窗前走了幾步,把身子隱在一棵樹影里,而後側了耳去聽,她很想聽清屋裡那不尋常的對話。

我沒想到會出這事,我以為我能成……

我警告過你,可你不聽,你以為這城裡人都是傻瓜,就你一個人聰明?我當初咋給你說的?這城市是一個湖,湖裡有淺處也有深處,你摸不清水情,不要貿然下水。現在明白了吧?

我以為我已經逮到過魚——

你逮到過魚就以為到處都是魚了?

再寬我十天,我儘力想出法子。

好吧,就給你十天,到時候再不兌現,可別怪我不講情面!喏,把你的身份證和戶口本拿來,我得防著你跑!

我能往哪裡跑?我是這兒的市民,這裡就是我的家呀。

你哪兒都可能跑!

這戶口本你拿去也沒啥用處,是不是——

少啰唆!……

沫沫的身子微微一顫,她彷彿一下子看見了那個暗紅色的戶口本。當初她和坂子離完婚,她親眼看著派出所的警察把原來的那個戶口本換成了兩個。在桐柏山栗子坳長大的沫沫,深知那個本本的厲害,那是她和兒子以及鄒坂子屬於這個城市的唯一憑據。有了它,兒子可以在這個城市裡順利入學,自己可以在這兒經商,警察輕易不找你的麻煩,與別人交往時也會得到信任,萬一有什麼需要憑證供應的東西,也會有你一份。當年為了得到這個本本,她和坂子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啊!

門吱扭響了一聲,沫沫急忙在樹後藏好自己。她看見坂子送一個胖男人出來,借著屋裡的燈光,她能看清那男人就是鄒坂子當年在錄像廳里結識的那個朋友大東。

記住,十天!

是,是。坂子哈著腰急忙點頭。

如果你食言——

大東哥,你走好!坂子急忙截斷了對方的話。

鄒坂子,你這會兒咋也哈起了腰?你當初對我談離婚時可是腰板挺得筆直,是不是因為衣袋裡沒錢了?

她看見他重新進屋後點燃了香煙,一口接一口地吐著煙霧。她知道他有一發愁就悶頭吸煙的習慣,不過過去吸的是旱煙。她彷彿已經看清了他眉頭間緊擰的紋絡,抽吧你,最好抽煙抽死你!……

一連幾天,沫沫的心情都異常輕快。和坂子離婚後梗在心裡的那個由氣惱和憤恨結成的硬塊,不知不覺間竟了無蹤影了。她現在有點理解為啥有些人倒霉時,另外一些人會去燃放鞭炮。一旦你所恨的人倒了霉,你不可能不高興,因為你找到了心理平衡。看來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種名叫報復的東西,這種東西平時藏在角落裡,一旦你受到別人的侵犯,它立刻就會露出面孔……

沫沫那幾天不僅睡得好,飯量大增,而且做生意時也恢複了過去那副笑面孔,動不動就要脆脆地笑上幾聲,引得不少顧客都圍到了她的攤子前,從而使熟栗子的銷量大增。看來,所恨的人的倒霉還是一種葯,能治人的煩躁、失眠和厭食症。

那天上午,沫沫正在攤子前與幾個顧客笑說著閑話,秦嫂走過來朝她指了指馬路,她先以為馬路上出了啥子意外事情,扭頭一看,才發現是那個和坂子同居的女人景玫向國營康安商場里進。是這個賤貨!沫沫臉上的笑紋嗖一下被風颳走,兩排細牙倏然間咬在了一起。

知道了吧,她又回到商場上班了。秦嫂附著沫沫的耳朵說。

沫沫的兩眼直盯著遠處景玫的後背,推擠著她走進了康安商場的大門。賤貨,你不是辦了停薪留職手續,要跟著鄒坂子去發大財享大福了嗎,咋又回來上班了?你不是能靠好看的屁股和飽實的奶子去勾引男人掙錢么,還用得著再到商場去掙那份工資?從目光觸到景玫的那一刻起,自己當初所受的那些侮辱又全翻上了心頭。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晚上,她那個晚上再一次找到坂子和景玫新租的房子後,景玫竟然指著門對她叫道:出去,這是我的房子,別找不快活!當時沫沫那個恨喲,可劇烈的恨竟然使她寸步難移了。她最後剛想移步退出屋子,鄒坂子竟認為她是想邁步朝景玫面前撲,急忙抱住她就往門外拖,一隻手還來捂她的嘴,她想抓住門框掙脫他的拖抱時,他還動了拳頭。姓景的,這些你還記得不?那個時候,你大概以為你和鄒坂子的好日子會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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