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民 中

買戶口的前兩天,沫沫先思謀起住的事了。早先,他們一家三口是住在農貿市場的——在自家租用的攤位後邊,用雨布隨便地圍成一個小棚子。如今這地方顯然不能再住了,堂堂的府城市民,再住這樣的地方,萬一老家有人來看,那可太丟臉了。再說買戶口也得有個地址才行。眼下還沒有力量買房子,那就只有租了。沫沫白天照樣炒栗子賣栗子,晚飯後就拉了坂子一起去四處看那些貼在街邊的租房告示。最後總算在文津街找到了一大一小兩間房子,租金二百八十塊。這份租金不是個小數,但沫沫最後咬咬牙說:住!

拿到戶口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搬家之前,沫沫特意到新鄰居家裡看了看,看城裡老住戶們是怎麼擺置東西的。搬進去之後,她學著人家的樣子,也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把原先的尿盆換成了痰盂;把大便之後擦屁股的爛紙換成了粉紅的衛生紙;也在牆上掛了一本掛曆。

嶄新的市民生活開始了。

一家人都立刻感受到了市民生活的方便和美好。兒子小桐憑戶口本在附近的小學裡入了學,從學校到家門口只有三百來步,走一趟用坂子的話說:也就是撒泡尿的工夫。這處方便要在桐柏山裡,去哪裡找?由他們的村子栗子坳去最近的學校,也要走八里山路。你算掉到福窩子里了!沫沫用手指頭點著兒子的腦門說:我當初上小學時,一天要走四個八里!這裡除了上學方便之外,學校的教學質量也遠比山裡的小學高。沫沫記得她當初上小學時,是一個高小畢業的民辦老師教他們算術,在課堂上舉例講4÷4=0,老師手上拿了四個栗子,讓四個學生上講台來分,每人分一個,四個學生下了講台之後,老師揚揚手說:看明白了吧,我手上現在一個栗子也沒有了,所以4÷4應該等於0。這個錯誤是一個月之後方被另外的老師糾正的。小桐今天上的學校,教師都是從正規的師範學校畢業的,這樣的錯誤再也不會發生。眼見得小桐肚裡裝的知識一天比一天多,沫沫別提有多高興了。

坂子覺得最大的方便是看戲和剃頭。坂子愛看豫劇,在山裡時,有時聽說幾十里外的鎮上來了豫劇團演出,坂子就捏上幾個涼饃,一邊啃著一邊走,硬是跑上幾十里去看場戲。如今方便了,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裡有個露天劇場,隔三岔五總有些外地的小劇團來演出,門票很便宜,有時不買票也能蹭進去。常常一到晚飯後沒了事,坂子就鑽到那個劇場里看個痛快。再就是剃頭方便,房子旁邊就有個小理髮店,啥時候進去坐下就理,而且能理各種花樣。要在山裡住,那就麻煩了,剃頭匠不僅只會剃光頭和理寸頭,而且二十天來一回,碰到他生病或是有事,一個月不來,你的頭髮、鬍子就一個月不能剃不能刮。頭髮一個月不剃不要緊,坂子的鬍子要一個月不刮,夜裡沫沫就不讓他親,說是鬍子扎人。有時候他求得沫沫心軟了,也至多讓他親親她的嘴,但決不讓他親她的胸口,說扎癢得難受。如今這些煩惱是一點也沒有了。

沫沫覺得當了市民最大的好處是買各樣過日子的用物方便。從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到衣帽鞋襪,啥時候需要,到幾步外的商店裡都能買到。有一天她炒菜時發現沒了鹽,菜在鍋里煮著她出去買鹽,幾分鐘後就回來了,一點也沒誤全家吃飯。這要在栗子坳能行?去鎮里稱鹽,來回得走幾十里地。還有天晚上,坂子把她拉到懷裡想做那事時,發現套沒有了。坂子心急,就說不戴套算了,可沫沫擔心懷孕流產,不敢大意,起了身說:我去買。也就兩袋煙工夫吧,沫沫就從一家夜間開門的商店裡買來了一盒套。她回來時,坂子的興奮勁兒還在呢!沫沫那晚對著努力起伏著的坂子的耳朵感嘆:還是當個市民生活在城市裡方便呀……

全家還有一個共同的感覺是:看病不麻煩。三口人不論誰有了頭疼腦熱,幾十步外就是一個診所,立馬可以打針吃藥。診所看不了的病,坐公共汽車走三站就到了市立醫院。要在栗子坳得個病,就得興師動眾,要把病人放到一個小竹床上,叫來四個小夥子往幾十里外的鄉醫院抬。抬的人滿頭大汗,病人也顛得痛苦不堪。

當然,在城市裡過市民日子,一家人也有覺著不適應的時候。頭一條是夜裡睡覺後馬路上的響動太煩人,剛睡著,汽車轟隆隆一過,又弄醒了。不像在栗子坳,夜裡除了聽見一點山風的響動之外,啥也沒有,一覺可以睡到大天亮。第二條是鄰居們聚一起閑聊的機會太少,各家一下班都砰的一下關上了屋門,不像在栗子坳,吃飯時大家還端著碗聚在一起閑扯,三村五庄國外國內的消息都能知道。在這裡要想知道個啥消息,就得看電視看報紙,太費勁。還有一條就是行動不自由。剛搬進所租房屋的第二天早上,坂子因為要炒栗子起床早些,那陣子天還不太亮,坂子憋了一泡尿,可又嫌去公共廁所太遠,就照平日在山裡養成的習慣,掏出傢伙在房屋山牆旁嘩嘩地尿開了。恰好鄰居有個老幹部也起床了,循響聲過來一看,像見鬼一樣大驚失色,口中竟訥訥連叫:你怎能這樣?怎能這樣?似乎坂子做了什麼嚇人的事情。弄得坂子當時大惑不解:在山牆頭撒泡尿還不是常事?更沒料到的是,下午就有一個居委會的老太太來當面警告他:以後不準隨地便溺!這件事弄得坂子很不痛快,加上沫沫堅持要他每天刷牙,不隨地吐痰,而且還特別給他規定,夜裡在她身上做那事時,不準弄出太大的響聲,以防從窗外過的鄰居聽見,這都讓坂子覺得受了束縛。有天坂子說:總起來看,住城裡不如住山裡舒坦。沫沫聽了這話就瞪起眼說:你住到山裡能看見這滿城的好景緻?你們家那麼多輩子住到山裡還沒有住夠?咱既是城裡的市民,就得像個市民的模樣,免得人家小看了咱們!坂子見沫沫發了火,便只好笑著點頭說:好,好,俺就照你說的去做。

其實沫沫自己有時也有一種受限制的感覺。剛搬來那陣,每逢她做好了晚飯,坂子和小桐不在家時,她就照山裡主婦們的規矩站在門前手叉了腰敞開嗓門高喊:他爹——小桐——回來吃飯了——沒想到她一喊,鄰近的人家裡大人小孩都驚訝地跑出來看,幾次下來,弄得沫沫很不好意思。她後來才知道,城裡人說話一般不高腔大嗓,家人沒回來也不作興大呼高叫,只坐在屋裡等就行。這讓沫沫覺得很彆扭。讓沫沫感到更彆扭的一條是:城裡人用水得交錢。收水費的老漢頭一次上門查水表要錢時,沫沫很吃了一驚:嗬,用點水還要交錢?俺山裡到處是溪水是泉水,人咋樣用都行,啥時候也沒人來收過錢。也是從此以後,沫沫不敢放手用水了。

由於買戶口和租房子,沫沫不僅花完了原來賺的錢,還借了債。為了扭轉這個局面,沫沫想了兩個法子:一個是把賣栗子的生意做大,除了普通的炒栗子之外,再加賣一種糖炒栗子仁;另一個是儉省,緊縮家庭開支,全家人盡量少吃肉,多吃饅頭和稀飯。沫沫的儉省主要在吃上,在穿上仍堅持向城裡人學習,她給坂子買了一套八十塊錢的西服,給兒子小桐買了一套小牛仔服,給自己買了一件花襯衣和一條藍筒褲。坂子對這種節省法很是不滿,說:寧可穿不好也要吃好。沫沫立刻反駁:吃好在自己肚裡,誰看得見?你只有穿好,別人才看得起你。

栗子坳的鄉親們聽說沫沫和坂子一家成了府城的正式市民,吃驚之後便是羨慕。坂子有時回村裡運栗子,就有年輕人死乞白賴要無償幫他,順便到城裡看看,坂子推辭不掉,只好應允。那些人進了沫沫和坂子的住屋,一看見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樣子,看見他們用的粉紅衛生紙和痰盂,再瞧瞧他們的漂亮穿著,就忍不住叫道:老天爺,你們過的這可是上等日子!沫沫每每聽到這誇讚,就高興得滿臉放光,就急忙炒一盤西紅柿雞蛋來招待他們。

俺們還只是初來,再過段時間,俺們的日子會過得更好!待俺們買了自己的房子,置全了傢具和全套電器,你們再來看看!

沫沫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沫沫和坂子白天忙著炒栗子、賣栗子,到了晚上就沒事了。沒事的時候,兩口子就拉上兒子小桐,學著城裡人的模樣,到街邊去散步。有天晚上,一家三口散步來到街心花園,見好多男女在露天舞場里跳舞,便新奇地停下來看,旁邊有個男人這時走過來朝沫沫伸出手說:請你跳一曲。沫沫嚇得跑出去十幾步遠,坂子也很惱火,大聲地對那男人說:她是我的老婆!那男人被弄得莫名其妙。當晚回家睡覺的時候,坂子的火氣還沒有退,一邊往被窩裡鑽一邊罵道:娘的,城裡這些狗男人可真膽大,當著男人面敢向人家的女人伸手,要在栗子坳,看我不一腳把他的蛋子兒踢飛!沫沫當時紅著臉安慰坂子:他伸也是白伸,他伸我就能去他的懷裡了?!

隨著在城裡生活時間的延長,沫沫漸漸感覺出在城裡當市民的最大好處是信息靈、機會多、賺錢的門路寬。有天她看見一張報紙上說,把栗子仁研成粉加紅棗做粥,食後可降血壓、血脂,對體弱者能起一種很好的滋補作用,便靈機一動,對坂子說:咱在賣熟栗子的同時,也可賣栗子粥呀!把栗子仁研成粉還不容易?坂子想想也是,就又買了一個專熬栗子粥的鍋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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