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民 上

沫沫從小就夢想著當一個城裡人。沫沫在仔細地回憶和掐算之後,斷定這個夢想產生於六歲時。她六歲的那年秋天,村裡在外當軍官的一個小伙領著他的城裡媳婦回到了栗子坳,那真是村裡的一個轟動事件,全村人都出來歡迎和觀看。新媳婦那漂亮的衣著和新奇的打扮一下子刻到了沫沫的心裡,村裡人嘖嘖的驚嘆和誇讚長久地響在沫沫的耳畔。就是從那天起,將來要當一個城裡人的願望,像豆芽一樣在沫沫的心裡一點一點拱出來了。

可這桐柏山是太大了,栗子坳離山外城市的路也太遠了,一個山裡農民的女兒,怎有可能成為遙遠的城市的居民?她原先還盼著通過考試這個途徑進城,但家裡的窮困讓她沒有了讀完初中的機會。在一年一年的失望之後,她只得把那個心愿掐斷,安心地在家裡幫助父母幹活。接下來到了十九歲,便在父母的安排和自己還算滿意的情況下,嫁給了同村一個姓鄒名叫坂子的小伙。

她已經做好了像媽媽那樣生活一輩子的打算,可沒有想到,一個走進城市的機會忽然之間竟又踩著圓滾滾的栗子向她跑來了。

栗子是沫沫從小就吃就玩就熟悉的東西,她怎麼也沒有料到,最後竟會是它領她進了城市的大門。直到她栽下了第一棵栗子樹,她都沒有意識到栗子對她生活的意義。

沫沫是在確知自己懷孕的當天種下第一棵栗子樹的。她那天拿著鄉醫院的懷孕結果高興地走進院門,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丈夫坂子的詢問,奶奶就撇著沒牙的嘴拉長了聲音說:拿把鍬去種棵栗子樹吧!沫沫當時一愣,瞪大了眼睛問:種啥栗子樹?奶奶一笑,亮出光光的牙床說:一看你笑的那個樣兒我就知道是懷上了,照咱們栗子坳的規矩,女人懷了娃娃頭一樁要做的事就是種一棵栗子樹。為啥?沫沫的一雙杏眼裡滿是驚奇。這還不懂?懷上娃的女人種的栗子樹結的果果多唄。奶奶說罷,指了指院里粗細不等的幾棵栗子樹:那棵是你老奶種的,這棵是我種的,那棵細的是你婆婆種的。沫沫聽罷笑了,說:行,我種!

沫沫沒有把這棵樹種在院里,沫沫說院里的樹已經很密了,我把這棵樹種到咱家的責任山上吧。奶奶說:也行。於是沫沫在坂子的幫助下上山去種樹。樹坑是坂子挖的,坂子擔心沫沫肚裡的孩子,不讓她動手,可沫沫說我不動手這樹咋能算是我種的?她堅持著給樹苗培土澆水。當那棵纖細的栗子樹苗迎著晚霞在山風裡搖晃著身軀時,笑紋在沫沫的臉上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栗子坳所在的桐柏山是出栗子的地方。栗子樹這種落葉喬木栽在這兒的山上不僅容易活,而且掛果早結果多。沫沫種的這棵栗子樹第二年就有了果實。收栗子的時候,沫沫抱著白胖的兒子上了山,把樹上結的六顆栗子高高興興摘下來。六六大順!沫沫數完收穫後,在兒子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而後興高采烈地向山下走。

栗子坳的每家每戶都能在秋天收下一堆栗子。這種包在多刺的殼斗內的堅果,早年是作為口糧的補充用來耐飢的。這兩年年景好了,才有人想到了賣,以便換點油鹽錢。就在沫沫收下六顆栗子的這年初冬,從山外來了兩個拉地板車收栗子的人。各家都拿出了屋裡存的栗子賣給他們,沫沫和坂子也把自家的栗子賣了,得了四十多元錢。沫沫當時提著那沓錢說:既然栗子可以賣錢,咱為啥不能在山上多種一點栗子樹?反正山分給咱了,不種山也在那兒閑著。坂子當時搔搔脖子說:那倒也是,咱就種吧。沫沫做事向來是說干就干,來年春天,便拉上丈夫坂子上山種起栗子樹來,直把分給自家的那架責任山全種滿了。

到他們的兒子四歲那年,他們家責任山上的栗子樹已是蔥綠一片,儼然一座栗子林了。秋天收栗子的時候,一下子收了上千斤。賣給山外來買栗子的人,沫沫手裡一下子就攥了幾百塊錢。這件事轟動了栗子坳,村裡人都開始學他們的樣,上山種起了栗子樹。

手上有了錢,沫沫和坂子商量能不能進縣城看看。坂子一聽,當然高興,說:我就想讓咱們的兒子開開眼哩。第二天兩口子和奶奶一說,便抱上兒子去公路上搭車進城。

那天一家三口人在縣城玩得十分痛快。逛了縣城最大的百貨大樓,看了一場雜技,喝了雜燴湯,吃了鍋盔饃,給兒子買了一隻能跳的青蛙,給奶奶買了一頂綴有兩個絨疙瘩的暖帽。沫沫還給自己扯了一身花布衣料,給坂子買了兩盒帶過濾嘴的桐柏牌香煙。一家人高高興興地經過農貿市場準備往回返時,沫沫突然發現,當初拉上地板車到栗子坳收買栗子的那兩個小伙,正在賣炒熟的栗子,攤子前圍了一群人。好奇的沫沫上前一問價錢,嗬,比賣生栗子貴了兩倍還多!老天,這個賺頭可是不小,栗子是從咱那裡買的,咱為啥不去賺這筆大錢?沫沫當時瞪大了眼站在那兒,許久沒有挪動腳步。

從縣城回來的當晚,坂子替沫沫脫光了衣服,剛把她拉到懷裡要做那事時,沫沫忽然說:咱去賣栗子吧。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身子興奮的坂子倏然間愣住:賣啥栗子?沫沫用指頭在坂子的腦門上點了三下:你都不會用腦子想想?!坂子想了好長一陣,才算想明白,才一邊點頭說行一邊進入了沫沫的身子。

沫沫和坂子是半月之後在縣城農貿市場擺出自家的栗子攤的。攤位是租的;栗子是從村子裡各家各戶便宜買來的;炒栗子的大鍋是自家帶來的;炒栗子的技術更不用學,沫沫和坂子從小都會。生意開張得很順利,頭一天下來,刨去各項開支,就凈賺了二十三塊錢。沫沫很高興,沫沫捏住那沓錢在坂子面前晃晃說:這比咱們在山裡幹活強多了!

大約一個來月之後,沫沫得到消息,說府城那邊賣栗子更能賺錢,那邊平日買熟栗子吃的人更多。沫沫想想也對,離山越遠的城市,對山裡出產的東西就越覺稀奇,於是就生了去府城賣栗子的心。坂子經不住沫沫的纏磨,最後也同意了沫沫的主張。

兩口子把熟栗子攤在府城的市場街擺出來正值一個廟會開始,攤子前的遊人川流不息,買栗子的人絡繹不絕。那真是一個賺錢的好時機,不過半個多月時間,一千塊錢就攥到了沫沫的手裡。也就是在縣城和府城賺的這一千多塊錢,讓原先冬眠在沫沫心裡的那個當城市人的願望,又悠悠然醒了過來:啥時候這城市戶口要也能用錢買到多好!

未料到世事的發展還真如沫沫期盼的那樣,一些日子之後,府城因為一下子升格到地級城市,市區的戶口竟公開標價賣了:八千元一個戶口。沫沫一聽這消息別提有多高興了,她這時已經積存了些錢,沒有猶豫便立馬從銀行里取出全部存款,又急忙找人借錢,湊夠了兩萬四千元,慌慌跑到賣戶口的地方,一下子買了三個戶口,在新領到的戶口簿上分別寫下了丈夫鄒坂子、兒子鄒小桐和自己的名字竇沫沫。嗬嗬,那個夢終於實現了,俺們到底也變成城市人了!當晚,一向儉省的沫沫破天荒地拉著兒子和丈夫進了街上的一家小飯店,要了兩碗黃酒,點了兩個冷盤,和丈夫碰起了杯,直喝得兩頰飛紅雙腿打晃。從今往後,咱們就是這府城的市民了!你們鄒家和俺們竇家,兩家人哪一輩子能想到這個?!咯咯咯……

沫沫的笑聲先是在小飯店的屋檐下撲稜稜打著轉,而後如麻雀一樣向夜空里飛。就在這些笑聲飛離屋脊的時候,沫沫失手打碎了一個酒碗,白瓷酒碗落地的清脆響聲引來了店主。店主黑著臉說:你們得賠!沫沫心裡咯噔一下,不過她一邊點頭一邊在心裡叫道:這不是晦氣,這是預示著俺們一家三口會歲歲平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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