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女 十

第二日早晨,二嫂仍然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到油坊派活檢查,而後在門前收購芝麻,不時還同來賣芝麻的熟人開一兩句玩笑,儼然昨晚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只有環環能夠聽出,她那說笑聲里含有多少勉強;也只有環環能夠看出,她那閃爍不定的眸子深處,隱有多少苦楚。

收芝麻的忙季終於過去。

那天黃昏,二嫂在室內審看剛從省城印刷廠拿回來的新式商標,商標是用中文、日文兩種文字印成的,中間是一行大字:「香魂小磨香油」;上邊是一行小字:「世上美味,烹調佳品」;下邊是一行地址:「中國南陽香魂油坊產」;左面是一盤黃澄澄的芝麻;右面是一盤機搖石磨。用色構圖都不錯。二嫂唯一不滿意的是沒有再寫上一句:「榮獲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油評選一等獎。」她正琢磨下次重印該把這行字加在何處時,院門外響起三聲短促的汽車喇叭,幾乎在聽到那聲音的同時,她便忽地起身,幾步奔到了門口,哦,實忠,你可回來了!一看到實忠的身影,她就覺得鼻子發酸。她多想立刻撲到他的懷裡訴說她心裡的苦楚,但是不能,她知道周圍有眼睛,她必須先演戲。她不冷不熱地招呼:「回來了,老任?」實忠一本正經地點頭並立刻用生意人的口氣說話:「我這次在南陽給人拉完水泥,回來時按咱們的合同要求,給你拉了一車空塑料桶和空瓶子,質量沒說的,就是顛爛了一箱瓶子。這是運輸時的正常消耗。你可不能少給我錢!」「喲」,二嫂撇起了嘴,「我要的是裝油的好瓶子而不是玻璃碎片,拿些碎玻璃讓我付款,想得倒好!」「那你說怎麼辦?」「顛爛的自己認倒霉!」……

眼看已成僵局,油坊的工人們便又過來打圓場,最後又是實忠承認倒霉,很不滿意地隨二嫂進屋去結賬。兩人一前一後進院門時,剛好遇見環環端一盆衣服出來,環環抬頭招呼:「任叔回來了?」實忠笑笑回問:「環環,忙著洗衣服?」兩人都是禮節性地說句話,並沒有想別的,他們都沒料到,當晚他們還會見面,而且是在那種尷尬的場合!

當晚,因為墩子去外婆家走親戚未回,飯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口人,飯快吃完時,二嫂對丈夫巧妙地試探著說:「你今晚去酒館聽戲,十點鐘前一定要回來,要不我可不起來去給你開門。明早上我還要起床招呼工人炒芝麻,陪不起你熬夜!」「嗨,你這女人真不通情理!」郜二東立刻抗議,「唱墜子的哪晚不唱到十二點?大夥都在那裡聽,你叫我半途回來,我回得來嗎?」「好了,好了,我不管!」二嫂嘴上不耐煩,心中卻在暗喜知道了他回家的確切時刻。

二嫂家的院子挺大,進了頭道院門,兩邊各是兩間廂房,四間廂房全是倉庫;三間正屋裡,二嫂和丈夫住東間,芝兒住西間,中間是一個穿堂。過了穿堂是後院,後院是兩間廂房和三間堂屋,廂房依舊做倉庫,環環和墩子住三間堂屋。吃罷飯丈夫出門之後,二嫂待後院環環和西間芝兒的燈都熄了,就輕輕拉開院門,在門檻外放了一把笤帚,接著把院門虛掩了,回到自己的卧房。幾袋煙工夫之後,一個黑影輕步走到院門外,看一眼那笤帚,便輕推院門,門吱扭一響,閃身進到院內。

環環那陣其實還沒睡,熄燈之後在床上躺了一陣,忽然記起白天洗的兩件衣服還在後院的鐵絲上搭著沒收,因怕明晨露水再把它們打濕,就穿了鞋披了衣出門,走到鐵絲前剛要收衣服,聽見頭道院門吱扭一響。那晚是個有月的陰天,月不甚亮但能見度還好。環環隔著穿堂門縫瞥見,門響之後有一個黑影閃進院子,頓時一驚:不是公公!她幾乎立即做出了判斷。那黑影躡手躡腳向婆婆睡屋走時,環環馬上斷定:是賊!一定是去偷錢!環環知道,家裡的保險柜就放在公公婆婆的卧房裡。

她的雙唇不由自主地張開,一聲「抓賊呀」的呼喊馬上就要衝出喉嚨,就在這時,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一句極低的招呼:「快呀!」與此同時,婆婆的房門輕微地一響。儘管那句招呼低微得幾乎立刻就融散在夜空里,但環環還是辨出了那是婆婆的聲音。環環的身子駭然一震,婆婆這是幹什麼?那黑影是誰?驚疑和好奇使她不知不覺間悄步走到了公公婆婆睡屋的後窗前,窗帘拉得嚴絲合縫,屋內無燈,窗隙里飄出的聲音隱約模糊,迫切想弄清根由的環環,差不多把耳朵貼在窗框上了。聽到了,一種輕而單調的吱嘎聲。什麼東西在響?環環一開始沒辨出那聲音的性質,但轉瞬之後,一股血就潑上臉頰,滾熱得燙人,她知道自己臉紅了,她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想去捂臉,但手至半空又慢慢放了下去。她明白了。結過婚的環環知道床那樣響意味著什麼!被雲層濾暗了的月光照著環環的臉孔,她的雙唇愕然張開,久久未曾合上。婆婆的一聲呢喃和一句男人的低語從窗縫裡鑽出來,為環環的判斷作了最後的證明。

環環知道她發現了什麼,她不能再在這裡聽下去,她唯恐驚動了屋裡的婆婆,悄步向後退著。恰這當兒,頭道院門外突然響起了公公那特有的伴著拐杖搗地的腳步聲,隨之大門咣當一響被推開,門開時響起了公公那嘎啞的抱怨聲:「娘的,睡下了也不把大門插上,想招賊呀!」邊抱怨邊插著門閂。

環環陡然停止步子:公公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她的心倏然一提,不知怎麼地,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懼和著急。

二嫂和實忠太歡樂了!短暫的傾訴之後便墜入了徹底的歡樂。由於沉入歡樂太深,他們的聽覺差不多喪失殆盡,根本沒聽到那由遠而近的拐杖搗地的聲音,直到院門咣當一聲被推開,兩人的身子驀地一抖,二嫂驚恐地問:「你怎麼沒有插門?」「我忘了。」實忠慌慌地去抓衣服。「嗨呀,你,快!快從後窗跳出去,快!這是鞋!快!」二嫂飛快地撩開窗帘推開了窗戶,但就在窗戶推開的瞬間她駭極地低叫了一聲:「呀?!」

實忠沒有理會她的那聲低叫,縱身躍上了窗檯,直到他跳到地上時,他才猛地發現,面前不遠處站著環環!

他呆在了那裡!

室內的二嫂只來得及把內褲穿好,丈夫就已把屋門推開了。

後窗還沒來得及關上,窗帘撩在一旁。

二嫂僵了似的呆坐在床上,絕望地在心中叫:完了!

郜二東啪地拉亮電燈,電燈拉亮後,他沒有注意到妻子的神態異樣,只是發現後窗大開,於是埋怨了一句:「睡了,怎麼也不把窗戶關上?」說著,就往窗前走。血全部從二嫂的臉上褪去,雙頰白得如紙,她知道,後院的兩間廂房也都是倉庫,門上有鎖,除了兒媳的住屋,就別無他處可讓實忠藏身,如今這室內的電燈一亮,會把不大的後院照得清清楚楚,不論實忠躲到哪裡也會讓丈夫看見,全完了!讓他發現了!他會怎樣?大罵?大打?大鬧?村人們會怎麼笑?兒女們會怎麼看?合作的新洋貞子知道了會怎麼說?生意還做不做?這裡還能住下去?天呀!……可令二嫂奇怪的是,郜二東隔窗向後院望了一刻後,卻只說:「睡時要把窗戶關上!」二嫂一愣,他沒發現?她戰戰兢兢地借幫拉窗帘在丈夫身後向窗外望去,不大的後院每個角落都在眼前,裡邊空無一人。

她的心倏然一松。

二東坐在床沿邊脫衣服邊罵罵咧咧地說道:「娘的,今晚墜子書本來聽得好好的,二楔子他們幾個去酒館裡胡鬧,非叫人家唱豫劇不可,結果人家把弦一夾,走了,弄得大伙兒都只好回家睡覺……」

二嫂含混地應了一句:「天呀……」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輕輕用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她在黑暗中側耳傾聽後院的聲音,十幾分鐘後,當丈夫的呼嚕漸高時,她聽到兒媳住屋的後窗戶響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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