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女 五

西斜的陽光透過油坊的西窗,照在二嫂那張心不在焉的臉上,她正和幾個工人一起在往芝麻糊糊里兌水,這也是做油的一道工序,這道工序的關鍵是掌握好兌塘水的比例。比例適當,用木棍在水和糊糊中攪拌一陣,上邊即浮一層清油;比例不當,兌水少了,出油率低,兌水多了,又會油水分離,減少香味。往日二嫂干這活都是全神貫注,兌一盆准一盆,今日卻因為腦子裡總想著環環家拒絕提親的事,兌了兩盆都不準,以致不得不重新加水加糊糊來調整比例,氣得她連連拍著自己的額頭,臉上現出惱怒之色,同乾的工人們知道,照慣例,二嫂快要找個借口發火了。正在幾個工人提心弔膽的當兒,外邊響了三聲短促的汽車喇叭,二嫂一聽那喇叭響,先是雙眸一跳,繼而身子極輕地一顫,便疾步向門口走去。

棚里的幾個工人鬆了一口氣。

油坊外,一輛裝滿芝麻的卡車剛剛熄火停下,村中早先的小貨郎如今的個體運輸戶任實忠正晃著寬大的身架從駕駛室里走出來。看見任實忠,二嫂眼瞳中分明地漾出一股歡喜,兩腿顯出少有的敏捷很快地向車前奔去,那樣子彷彿是要撲過去,但轉眼間她的神態變了,臉上布了一層冷淡,腳步變得十分徐緩,打招呼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回來了,老任,這趟拉的芝麻咋樣?啥價錢?」「質量沒說的,價錢還是老樣,就是你得加點運費,」那任實忠瞥一眼圍攏來的油坊工人,不容置辯地提出要求,「這兩天,汽油的價錢又漲了,再說,這趟跑的山路多,油耗得太厲害!」「嗬,你可真會巧立名目要錢呀!」二嫂用的也是絕不肯讓步的語氣,「誰不知道你早把汽油買到家了,汽油現在漲價你又吃不了虧,告訴你,想多要一分也沒門!不想賣給我,可以拉走!」

空氣一時變得很僵。

沒有人能夠看出,二嫂和任實忠這其實是在演戲!

更沒有人知道,二嫂最初之所以能辦起香魂油坊,就是因了任實忠的暗中支持。不過倘是聰明人,還是能看出一點蛛絲馬跡的,香魂油坊如今是中外合資企業,縣裡保證其芝麻供應,為什麼郜二嫂還要單單同任實忠簽訂芝麻供應合同?

兩人的逼真表演瞞住了工人們的眼睛,工人們紛紛開口幫二嫂說話想解這僵局。有的叫:你老任也是,運費是原先就講好的,現在變卦太不講信用!有的喊:老任,多要點運費就發財了?有的講:老任,你收芝麻賣給油坊的生意既是常做就該講點交情!任實忠這時便苦著臉不耐煩地擺手說:「罷了,罷了,就讓你們香魂油坊沾點光吧!快給我結賬、卸車!」二嫂這時就朝工人們招一下手說:「來,你們把車卸了,一袋一袋地在磅上過過,哪一袋斤兩不夠,先碼到一邊,我去給老任結賬。」老任就帶了不甚滿意的神情,隨二嫂往院子里走,兩人一前一後,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但剛一進空寂無人的堂屋,二嫂突然回過身來,喜極地朝老任懷裡撲去,那老任咧開大嘴一笑,伸臂便把她抱了起來,兩張嘴轉瞬便膠在了一處,一陣吮吸聲立刻響遍全屋。一對黑老鼠從樑上探頭,一點也不驚異地看著這一幕。

兩人每次的相見,差不多都是從這幕開始!

連二嫂自己也說不清,類似這樣的相見已經有了多少次。

這麼多年來,正是由於和實忠的這份戀情,才使她對生活還懷著希望,才使她有了去開油坊掙錢的興趣。差不多從她一到郜家起,她就注意到了住在這個村中的小貨郎任實忠。他那時常挑一個不大的貨郎擔在本村和鄰村間轉悠,擔子上有糖人、有頭繩、有頂針、有她喜歡的許多小東西,但她無錢買,她只能跟在他的擔子後看。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有時,他會在無人的時候,從自己的貨擔上揀一塊糖或一節頭繩扔給她這個可憐的童養媳。他向她表示關切,她向他表示感激,兩人的友誼就從那時悄悄建立,這友誼繼續發展,終於在若干年後越過了那個界限。不過這份愛戀不可能有一個美好的結果,她不是那種敢於不要名譽的女人,他也沒有可以養活一個女人的家產,於是這愛便必須在極秘密的狀態下存在。為了掩蓋這份愛,兩人都費盡了心機,有時為了獲得一次見面的機會,不得不忍痛去演互相仇恨的戲。那個酷熱的秋天,兩人夜間的來往有些頻繁,為了不使人起疑,他們精心策划了一個「陰謀」:任實忠故意在一個午後去她家的菜園裡偷拔了兩個蘿蔔,她看見後大叫大喊,立即告訴了丈夫,並和丈夫一起罵上實忠的門前,把實忠「賊呀!」「小偷呀!」「不要臉呀!」狗血淋頭地罵一頓。在丈夫郜二東揮著拐杖上前掄了實忠一杖的同時,她也上前抓破了實忠的胳膊,以此在村人面前造成一種兩家有冤有仇的印象,巧妙地蒙住了村人的眼睛。那日過去幾天後的一個夜裡,當她重又躺在實忠懷裡時,又心疼至極地去撫他胳膊上的傷口。當她懷上實忠的女兒——芝兒時,因為知道這孩子不會再得什麼遺傳病,可又要把這孩子說成是郜二東的,她苦想了多少辦法,在村裡和家裡編了多少謊話!先說算命先生算卦講,正月懷胎的孩子,老天爺正是高興的時候,不讓他們帶殘帶病出生;又說城裡的名醫講了,老輩人的遺傳病,並不是要傳給所有的後代,有的子女照樣正常;再說夜裡做了一夢,夢見送子娘娘講,既然郜家已有一個得癲癇病的兒子,下一個孩子該讓他聰明伶俐了!正是由於做了這些輿論準備,當好模好樣的芝兒出生後,才沒引起村人和二東的懷疑,人們才稱讚這是她守婦道的回報和福氣……

當兩人的舌尖尖終於分開之後,二嫂輕聲說:「我這兩天正忙著想給墩子定個媳婦,你說行嗎?」

「有人願跟?」實忠在椅上坐下,把一塊卷著的衣料在桌上放好,「給你和芝兒買的。」

「我看中了村裡的環環姑娘,她不願,可我想我能把這事辦成!」二嫂理齊被弄亂的鬢髮,語氣中滿是自信。

實忠沒再說話,只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我已經知道有關環環家的兩樁事,一樁,環環想跟村西頭老周家的二兒子金海,」二嫂彙報似的開口說,「金海家對這事還沒上心;另一樁,環環爹去年想靠烤煙葉發財,從信用社貸款六千塊修個烤煙爐,誰知第一爐就失火把爐子毀了,收的青煙葉大部分被漚爛,把六千塊全賠了進去,前些天信用社在催貸款——」

「這些你別給我說,」實忠笑著把她的話截斷,「墩子不是我的兒子,他的事我不便插言,將來給芝兒找女婿時我再拿主意。」說罷起身,走一步又嬉笑著回頭:「我夜裡來?」

二嫂的臉紅了一下,低低地答:「你記著先看院門外的笤帚!」

那天的晚飯吃完時,二嫂裝作隨口對丈夫提起似的說:「聽說今晚南邊范庄的滙豐酒館裡來了幫說墜子書的,說『樊梨花』說得好極了!」「真的?」二東一聽興緻來了,急忙問。二嫂此時又眉頭一皺:「我也是聽人說的,真不真不知道,反正你不能去!三里來地,你拄個拐杖能去成?」「喲!」郜二東一頓拐杖,「別說三里地,就是十里我也不怕!」「要是這消息不準的話,你可要快去快回,不能又在那裡喝開了!」二嫂假裝生氣地交代。「給我點錢吧。」郜二東笑著向二嫂伸手。自油坊辦成後,家裡的錢從來都是二嫂管,郜二東每次出門喝酒聽戲,都是先要零錢。二嫂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拾元的票子朝他一扔:「沒零錢了,就拿這張去,可不能都喝光!」

郜二東捏起錢就興高采烈地往外晃。

二嫂安頓好兒子和女兒睡下後,伸手在院門外放了個笤帚。不久,一個黑影熟練地推開院門,溜進了二嫂的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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