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女 三

二嫂原準備在晚飯時把要給兒子說媳婦的事講給男人聽。二嫂雖極不願想起自己那個獨腿丈夫,可娶兒媳是家中的一件大事,好歹他是做父親的,應該讓他知道。但直到她吃完晚飯,還不見男人郜二東的影子。二嫂估計他又在村中的祥鳳酒館裡泡著聽墜子書,便憤憤地扔下碗,去油坊里裝油。每天晚上,香魂油坊都要把當日出的幾千斤香油分裝在各種型號的瓶子和塑料桶里,然後貼上商標,裝入紙箱包好,好在第二日凌晨用汽車運走,這是油坊的最後一道工序。二嫂在油坊里和幾個包裝工足足幹了兩個小時,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家走,進屋一看,仍不見男人郜二東,心裡的火禁不住就躥了上來,就忍不住咬牙罵了一句:「這個只知道玩的雜種!」「娘,你罵誰?」正給她端來一杯開水的女兒芝兒瞪了鳳眼詫異地問。「哦,我罵那個偷懶的炒工。」二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掩飾道。待女兒去自己的睡屋睡下之後,二嫂扯一條毛巾拎手上去香魂塘擦身,邊走邊又恨恨地低聲罵男人:「挨刀的,為什麼還不快死?」

她恨!一想起男人就恨!

這恨自從她被郜家買來當童養媳時就生出了,一直積在心裡。

二嫂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她才幾歲!是一個春荒的頭晌,媽把她從剜菜的地里喊回來,一把把她攬在懷裡,聲音顫著說:「閨女,家裡沒吃的了,不能讓你和你弟弟妹妹們餓死,你爹和我想了個主意,送你去郜家營老郜家,給他家當童養媳。」這時候她看見了郜二東的父親把一袋苞谷和一沓錢放到了桌上,她心中一喜:有吃的了!她記得她當時還問了一句:「啥叫童養媳?」媽說:「就是先給人家當閨女,長大了再當媳婦。」她雖沒聽懂後半句話,但前半句已夠讓她吃驚,她搖頭叫:「不,我不去給人家當閨女!我給你們當閨女,我天天去地里剜菜,不會讓弟弟妹妹們餓著……」她死死抱緊媽的脖子,但最後爹還是把她的手掰開,抱著她遞到了郜二東的父親懷裡。她記得她在二東父親懷裡掙扎著哭叫,還照他的肩頭咬了一口,一直哭喊到郜家營郜二東家裡,直到郜二東的母親過來抽她一個耳光,她才嚇得噎住了哭聲。郜二東那陣竟也嬉笑著走過來,使勁地揪了一下她的頭髮叫:「哭啥?」對郜二東的恨,就是從那時生了根。

這恨,在此後的日子裡逐漸膨大、增加。郜二東家富,她在這裡可以吃飽,但每頓飯其實都有代價,她必須不停地在廚房、碾屋、牛棚幹活,稍有一點不順二東媽的心就有可能招來一頓打罵。幸虧時間不長就解放了,郜二東家被劃成了富農,這一來她的地位起了根本變化,二東的爹媽怕再打罵會惹她像同村其他幾個童養媳一樣跑回老家,對她的態度一變而為十分親昵,閨女長閨女短地叫得如糖似蜜,時不時還額外關心地給她買這買那,使得她竟感動得忘記去探聽「童養媳」三字的含義。殊不知這所有的關心其實都是為了那日子的來臨!她十三歲的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二東媽拉過她悄聲說:「閨女呀,如今咱這樣人家辦什麼事都是不張揚為好,今晚就給你們把房圓了算了!」「圓什麼房呀?」她茫然不解地問。二東媽眨眨眼睛,說:「待會你就知道了!」她飯後還去找鄰院的女伴玩了一會兒,回自己的睡屋睡覺時,才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床上鋪了新的藍印花床單,放了一床紅色的洋布面新被子,正在她驚奇的當兒,二十歲的獨腿二東拄著他的拐杖咔嗒咔嗒地走進房來,進房後大方地把門插上,而後徑直向床邊走。「你幹什麼?我要睡覺了,還不出去!」她生氣地叫。她每每看見二東那條生下來就小得驚人的左腿便在心裡生出一種害怕和厭惡。她已聽村裡人說這叫遺傳病,郜家每一輩都有一個得這種怪病的人,二東他祖父輩是他三爺爺生下來兩耳都無耳輪,到父輩是他大伯生下來右胳膊只有半截,輪到二東,生下來左腿短得只有幾寸,且細小得驚人,只能單腿走路。二東當時聽到她的話後只是輕輕一笑,說:「媽不是已經告訴你今晚咱倆圓房?」「圓什麼房?」她有些驚疑。二東沒有再用話語解釋,而是把拐杖往床幫上一靠,伸手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她驚駭無比地喊爹喊媽你們快來!她聽見二東爹媽的腳步在門外響卻並無人推門,她在床上掙扎反抗了許久,但結果是衣服差不多全被二東撕碎,隨著那陣可怕的疼痛的到來,她心中對二東的恨達到了極點。

那天晚上,當二東舒服地放平身子睡熟之後,她曾拉開門向這香魂塘跑來,要不是二東媽尾隨著趕來拖住了她,她就要跳進這水味苦澀的池塘。倘是那晚跳進這塘里死了,如今自己在哪裡?

二嫂手拎著毛巾站在塘邊默想,淡淡的月光將她的身影斜放在水上,不大的夜風把水面迭出許多微波,使水中的月亮也變得像一個老皺的果子在枝上擺動,荷葉們在微風中輕輕碰撞嬉戲,發出的聲音極像是有人在耳語。假若那年跳進水裡,會不會見到乾隆年間跳進去的那兩個姑娘?二嫂慢慢地彎腰撩水擦身,原本就涼的塘水在夜晚溫度更低,水珠觸身時她打了個寒噤,燥熱的身子頓時覺到了一陣森森的涼意,她仔細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個胖胖的女人的身形,唉,老了,到郜二東家已經幾十年了!

擦洗後她回到屋裡躺下不久,院門外響起了丈夫那夾著拐杖搗地的獨特腳步聲,她聽到他走進屋走近床,跟他說說墩子的事吧!她睜開眼睛剛要開腔,不想裹著酒氣的丈夫已向她的胸口伸出手來。「幹什麼?」她厭惡地將他的手撥開。「嘿嘿,你又不是不曉得,人一喝點酒就想這個——」「都半夜了,你還叫人歇歇不?」她用抑得極低的聲音叫,把那雙伸到腹上的手狠狠地打開。「怎麼?」郜二東生氣了,聲音一下子提得很高,「你還是不是我的老婆——」二嫂一聽慌忙伸手捂了他的嘴,天呀!隔壁睡的就是女兒,不遠處的小樓上還躺著兩個日本技工,讓他們聽見明兒還怎麼見人?她不敢再撥開他那雙手,聽憑他在身上肆意折騰,二東已經摸准了二嫂極要臉面害怕丟人的弱點,常用提高嗓音捅出家醜的辦法來把她嚇服,尤其是當著日本人的面。

當丈夫終於忙完之後,她才總算把要給墩子娶個媳婦的話說了一遍,但二東只含混地答了一句:你看著辦吧。就打起了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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