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歷史復活——長篇歷史小說創作談 二、關於張居正的思考

選擇張居正,我基於三個考慮:一,他是典型的「士」的代表;二,他所領導施行的「萬曆新政」,比之商鞅、王安石推行的改革要成功得多;三,明代的國家體制對後世影響非常之大。

說到明代,我不得不遺憾地說,與漢、唐、宋、元、清這些大一統的王朝相比,值得稱道的地方並不多。農民出身的朱元璋,得了天下之後大肆屠戮功臣,害怕大權旁落而一連誅殺三位宰相,並從此永久廢除宰相制。終明一朝,冤獄盛行,動蕩不斷。由於對大臣們的不信任,朱家皇帝創設東、西廠與錦衣衛兩大特務機構,實行恐怖鎮壓。另一方面,由於皇室怙權而又貪圖享樂,導致宦官亂政。王振、劉瑾、魏忠賢三位司禮太監對朝政造成的傷害,恐怕為歷代宦官之最。特務與宦官,這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兩大毒瘤,是朱明王朝留下的最為可怕的政治遺產。

明朝初年朱元璋與朱棣父子兩位皇帝對功臣與士族大開殺戒,並未涉及底層百姓。經過連年戰亂的庶民,因此獲得一個相對平穩的休養生息的時期,從洪武年間到仁宣之治大約一百五十年時間,老百姓安居樂業,經濟富裕,但從正德時期開始,由於武宗皇帝驕奢淫逸,接著是嘉靖皇帝橫徵暴斂,民不聊生的局面開始出現並日益嚴重。在城市裡,官僚權貴的享樂達到極致;在廣大鄉村,饑民揭竿起義的事情屢有發生。到了隆慶時代,朱明王朝明顯露出「下世的光景」,對國家的控制力已相當有限。正在朱明王朝搖搖欲墜之時,三十六歲的穆宗病逝,他的十歲的兒子朱翊鈞登基,是為萬曆皇帝。小皇帝啟用他的老師張居正出任內閣首輔。由於歷史的機緣,四十八歲的張居正開始了他十年柄國的輝煌無比的政治生涯,給後世留下了一段風雷激蕩的「萬曆新政」,不過,這風雷激蕩,昭示的是萬象更新的文治而非暴力下的武功。

明代的首輔制,是一個相當古怪的政壇產物。宰相制廢除後,本是替皇上撰擬詔誥、承製辭章的文淵閣大學士,便變成了皇上的秘書兼顧問。為首的大學士稱為首輔,相當於首席顧問。按朱元璋欽定,大學士們只享受五品銜,相對於吏、戶、兵、禮、工、刑六部二品衙門,這級別實在太低,但經過一段時期的演變,閣臣們祿位漸隆。到了明中期,閣臣們幾乎都是從二品大員中選拔,而首輔則程度不同地行使著宰相的權力。

由於首輔名義上只是顧問,因此他是否能順利擔當宰相的角色,則要取決於皇帝與首輔雙方的能力。如在朱元璋面前,首輔只能是一個唯唯諾諾的顧問;而面對穆宗朱載垕這樣的懦弱皇帝,首輔則實實在在擔當起宰相的職責。

通覽明史,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張居正是明朝二百七十餘年間最有權勢,同時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位首輔。這不僅僅因為歷史給他提供的機遇最好;更重要的是,沒有哪一位首輔,登位之前,像他那樣做了如此充分的準備。

稍有政治經驗的人都懂得,提出一套符合國情民意的改革方案雖然不易,但比起將這方案變成實實在在的成果,則又要容易得多。舉凡思想家,都可以擔當設計師的角色,但擔任工程師的政治家們,不但需要道德上的勇氣,更需要把藍圖變為現實的卓越智慧。我認為,張居正便屬於這樣的政治家。

隆慶元年(1567年),張居正剛入閣成為末輔,懷著對新皇上的期待,四十二歲的他,便虔敬地向穆宗獻上了一道洋洋萬餘言的《陳六事疏》,從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綱本、飭武備六個方面詳細闡述了自己的改革主張。所涉內容,涉及吏治、綱教、經濟、軍事諸領域。胸無大志的穆宗,只願意沉湎酒色,哪願意如此大刀闊斧地重振乾綱。他只是敷衍地讚揚了幾句,便擱置不管。張居正做此試探,知道時機並未成熟,於是繼續耐心等待,六年後他的這一份完備的改革文件,終於成了他實施「萬曆新政」的政治綱領。

關於「萬曆新政」的功績,已有不少海內外的歷史學家做了詳細的分析和充分的肯定,不用我在此贅言。我要說明的是,正是張居正的改革,使本來氣數已盡的朱明王朝突然枯木逢春,獲得了難得的「中興之象」。可是,正是這樣一個「宰相之傑」,死後卻遭到了最為殘酷的清算。萬曆皇帝一面享受著張居正改革帶來的福惠,一面下令把張居正的封贈全奪、家產盡抄、親人或死或謫。萬曆皇帝的這個態度,導致張居正死後半個世紀,滿朝文武竟無人敢提及他的名字。

張居正的功績,說明中國「士」階層在政治舞台上的獨特作用;而他的悲劇,又深刻揭示了極權統治的寡恩與殘忍。

1998年暮春,動筆寫《張居正》之前,我曾專程去了一趟張居正的故里湖北省江陵縣,站在他的墓碑前,我吟了一首絕句:

四百年前事可疑,江南又見鷓鴣飛。

杜鵑舌上煙波里,立盡斜陽是布衣。

中國的與官場無涉的知識分子,常以布衣自謂。至今,我這個布衣還記得,那一縷慘淡的夕陽,是如何陪伴著我,在張居正的雜草叢生的墓地上做孤獨的徘徊。偉人們死後的蕭條本屬正常,但我仍不免暗自思忖:從商鞅的被車裂到張居正的滅門之禍,果真是中國古代改革家的必由之路嗎?張居正推行改革之時,也曾下定了「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決心。可是,如果真的給他第二次生命,他還會有那挽狂瀾於既倒的干雲豪氣嗎?

張居正的悲劇,不僅僅具有封建性,更具有民族性;不僅僅具有政治性,更具有文化性。中國的政治生活,歷來是粗暴且僵硬的,缺乏靈動的生氣與恆久的激情。張居正正是想把靈氣與激情引入政壇,這就註定了他的不可避免的悲慘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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