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溝三記 珍珠灘

九寨溝的水,靜到極致的是五彩池。動到極致的,則是珍珠灘了。

珍珠灘在日則溝的下部,五花海與鏡海之間。一片世所罕見的鈣華群流。當我置身在這一片流灘之前,真是驚喜莫名!無數問題的循環,形成歷史的曲折。而眼前的千折萬折流水,千疊萬疊急湍,則構成了無窮的自然之美的循環往複。

這是一片怎樣的灘流啊!

碎雪團團,隨陽光而流轉;晶珠粒粒,含霞光而滾動。簇簇鶴羽,棲碧樹而徘徊;點點星光,墜寒露而閃爍。石瘦松長,在清泉白瀑之間;天荒地老,在嗽雪轟雷之中。千條萬條欲飛之龍,盤踞曠古的草莽;千樹萬樹爭艷之梅,搖曳抗俗的冰心。氂牛渡水,懸岩且成函谷;青鳥涉灘,卵石喜搭鵲橋。秀樹如杯,送我千盅芳醪;石筍如筆,畫出一軸雲煙。神話、圖騰、自然,彼此混為一體;現在、過去、未來,時間已經凝固。

徘徊復徘徊,流連複流連,在這變幻無窮的流灘前,我真正領略到了自然之美的催眠能力。當然,被催眠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精神。德國的一位哲學家說過:「一切時代的偉大藝術都來自於兩種對立力量的相互滲透——來自於狂歡的衝動和夢幻的精神狀態。也就是存在於做夢狀態和醉酒狀態中的那種對立。」此刻的我,正是處於這種對立之中。

熱愛自然的我,曾在多少回夢遊中,嚮往那種野性與溫柔統一的山水。既精美絕倫,又狂放不羈;既是情緒的極度宣洩,內在的結構又井然有序。珍珠灘正是這樣的一片山水。到此你可以深信,最好的藝術就是自然本身。面對它,你將獲得幻想的力量。激動人心的狂歌狂舞,清澈寬博的雲水襟懷,它們相互滲透,互為表裡,使珍珠灘成為一件偉大的藝術品。

順著灘流間的木板小路,我且觀且行。鈣華的緩坡上,生長著密密匝匝的矮樹叢,每一株樹都枝幹倔強,橫陳有致。橢圓而小巧的綠葉,綠得何其深沉!蔥白的灘流便在這些樹叢中竄流,偶爾彈上板橋的細碎的浪花,像是自空而降的一絮霜,輕盈濕潤,落在腳背上,癢酥酥得很是舒服。

順著木橋,我們涉過灘流,來到了珍珠灘的里側,拐過谷口,突然聽到一片巨大的水聲,如萬壑驚雷。噼噼啪啪的大雨點,也兜頭兜腦砸下來。循聲望去,但見一屏百米多長的環形峭壁上,躍動著數十條瀑布。細如銀蛇,大如蛟龍。蛇如響箭,龍如狂飆。它們交織在一起,扭動、狂舞、呼嘯。逼得每一個前來瞻望的行人,都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氣。這是一個何等壯觀的瀑布的家族啊!物理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達到了完美的結合。這一掛掛數十米高的銀瀑飛身而下,讓我感到腳下的岩石在顫抖,山谷在悸動,大地被撕裂。被濺起的水霧,如簇簇銀花,團團雪凇。照射它們的陽光,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不是萬古長新的太陽病了,而是這些瀑布的生命太過奔放。

身臨其境,我感到我的長期在理性與邏輯的熏陶下而被束縛的人性,突然一下子獲得解放。我想到「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李白,我想到「雕裘換酒也堪豪」的秋瑾。他們追求真摯的生命,而不惜砸碎世俗的枷鎖。秩序是社會和諧生活的保證,卻是藝術的大敵。追求卓越的生命首先就該具備粉身碎骨的勇氣。像這高高的飛瀑,剎那間完成生命的壯烈。

此刻,我彷彿看到飛身而下的不是珍珠灘的流水,而是歷代那些從理想高地上一躍而下的仁人志士。他們在地為珍珠,騰空而起後,則化為彩虹,化為蒼穹上的閃閃熠熠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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