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散記 二

樓下大廳巨幅的木刻中堂,刻的即是范仲淹那篇膾炙人口的《岳陽樓記》。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儒家做人的品質。范仲淹寫此文章正是出於他的儒家襟抱。有趣的是,范仲淹一生從未到過洞庭湖,竟然把洞庭湖寫得如此逼真。我經常對朋友們說:自然即道,人為為偽。這與古人所說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同一個道理。范公的文章,雖然沒有脫「文以載道」的窠臼,但的確不是生硬的說教。在這篇文章中,他的情感官能、思維和意欲與蒼茫渾闊的洞庭湖融為了一體。正所謂丈夫氣魄、雲水胸懷。

接前面的話說,范公從未到過洞庭湖卻把它寫得活靈活現。這是一種奇特的美學現象,所謂「神遊」是也。古人云: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這是博覽群書的結果。同樣,秀才不出屋,能游天下景。我就經常獨坐書房,做這種免費的精神旅遊。這樣的旅遊,實際上是把他已獲得的各種相關的體驗作用于欣賞的對象。范公沒有游過洞庭湖,但他肯定游過其他一些大湖。他筆下的湖景是一種類推。當然,這種類推的功夫,顯示出天才與庸才的差別。

時代發展的潮流、速度、梯度,決定了每一個人在歷史給定時間的位置。歷史給予范仲淹的位置,是一位悲劇意識頗濃的貶官。范仲淹是倡導改革的,在素有保守傳統的封建中國,改革者當貶官也就理所當然了。所以,當同為貶官的滕子京請他寫一篇《岳陽樓記》時,他欣然應命,留下一篇千古佳文。

前面說到傳統,中國知識分子最優秀的傳統之一就是「憂患意識」。「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位卑未敢忘憂國」等,這些隨手牽來的詞句,都說明了這一點。一個「憂」字,為國憂、為民憂,成為一個高強度的引力中心,吸附著代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從這一點來說,與其說岳陽樓是一處自然景觀。它給予遊人的不是輕鬆和繁華,而是凝重和質樸。

很長的時間裡,我也一直擺脫不了「憂」字的困惑,直到現在,它仍是我一觸即痛的心理情結。雖然,我用了整整四年的工夫,把自己的儒家人格改變成釋家人格。每年擠出時間來進行佛教旅遊,只要一有空就焚香誦經,把擱在心中的一個「憂」字換成一個「寂」字。但是,一來到岳陽樓這樣特定的地方,仍免不了當一回憂國憂民的泫然之士。

說來,這還是有一種對歷史的參與感。幸而我及時提醒自己,再不要充當「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一類的角色。剛露苗頭的憂憤情緒,也就很快地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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