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明朝不明白 雨中登滕王閣

登高,總以晴好的天氣為宜。遺憾的是,此刻我登滕王閣,周遭是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五月下旬,江南開始進入梅雨季節,站在滕王閣的七層之上,但見閣外浩茫的贛江,罩在蒙蒙的煙雨之中,雖然胭脂色的波浪顯得濕潤,但江的對面已是模糊一片;而飛閣之下車水馬龍的十里長街,除了喇叭聲的清脆,一切,也都幻化為浮動的剪影。

但我仍覺得,眼下這雨中的憑欄,乃是別一番感受。雖然見不到落霞孤鶩、秋水長天,但雨來風掠,霧捲雲飛,更平添了登臨者悵然懷古的思緒。

在滕王閣的樓下,正準備登臨時,有人說「這是一個假古董」。言下之意,既為贗品,你何必登上這水泥澆鑄的樓梯?

是的,昔日的滕王閣早已傾圮,眼前的這一座,是一九八九年動工修建,歷時三年而成。比之舊制,它更加峭拔,也更加壯麗。珠簾晃動在天闕,檐馬叮咚於青空。置身其中,哪怕是煙雨如潮飛雲似夢,你依然會有那種望盡中原百萬山的感覺。

中國的古建築,都是磚木結構。它的好處是質樸、渾厚,沉靜中透出空靈的禪意。人住在裡面,若飲酒,則窗牖的花影可以助興;若彈琴,則木質的板壁可以讓弦音更加柔和。但是,磚木結構的建築,特別是使用了太多的木材後,不但易燃,而且耐腐性也很差。那些著名的亭台樓閣,保存百年尚且不易,何況它們的建築年代,非唐即宋,都在歷史的煙雨中浸泡了千年呢!就說這座滕王閣吧,自公元653年即唐永徽四年建成以來,已經歷了將近十四個世紀。無論是霜天畫角下的鐵騎,還是暗夜秋風中的野火,都不可避免地一次次侵蝕它、焚毀它。所有香艷的記憶,其盡頭都不可避免是一把劫灰。滕王閣首建至今,已經歷了數十次的毀滅與興建。除了初唐的王勃,登臨層榭並為之留下千古美文,是正宗的滕王版的樓閣之外,自他之後的韓愈,自韓愈之後所有的文人騷客,所吟詠的滕王閣,都是在歌頌贗品。

這些年來,各地的名勝古迹都在恢複,這是民族復興的特徵。大至一個國家,小至一個人,若只能「苟全性命於亂世」,則哪裡還有可能恢複名勝呢?亂世逃命,盛世建樓,這都是歷史的必然。眼前的滕王閣,雖然是假的古董,但卻是真的名勝。王勃的美文已經成了千古絕唱,我們豈能讓他的滿紙珠璣無法印證,讓後來人徒生惆悵呢?因此,南昌不能沒有滕王閣。它的千百年來的每一種版本,都不是贗品,都是南昌人在不同時代的不同機緣以及不同風情的真實寫照。

如今,我站在最新版的滕王閣上,在枇杷黃連葉青的季節,眺望變幻不定的江山風雨圖,沐浴天地間流動的勃勃生機,心情便如茶煙深處的月色,那份詩意,那份愜意,想壓抑都壓抑不住了。

滕王閣留給我的記憶,一直與歌舞有關。蓋因修建此閣的李元嬰,是唐高祖李淵的第二十二個兒子,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生長於鐘鳴鼎食的帝王之家,李元嬰的手不必磨劍,卻可以捉捏彩筆,繪出人間的富貴。據傳,李元嬰擅畫蛺蝶,閣中留有他的《滕王蛺蝶圖》,滿眼風華、一片繽紛。當然,李元嬰的耳,也聽不到殺伐之聲,他生命中的歲月,被一場又一場的歌舞填滿,脂粉氣、楚腰身、霓裳曲,使他貪歡、使他迷醉,更使他對國計民生了無興趣。

據說,李元嬰從蘇州刺史的任上遷轉洪州都督,就因為任職不專,或可套用近時語,即執政能力的低下。在南昌,他又因「數犯憲章」再次被貶,謫置滁州。看來,稱他風流王爺完全稱職,若以官身評判,他恐怕只沾得上一個「庸」字兒了。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南唐李後主,論當皇帝,他只是庸君,論詩人,他卻高居上游。這李元嬰同樣如此,他若不當官,而專心致志當一名歌舞團的導演,必定完全稱職。

李元嬰自蘇州遷來南昌,走的雖是貶謫之路,仍不忘聲色。他從蘇州帶了一班樂伎前來,於是,這贛江邊上的南昌故郡,平添了夜夜笙歌。

李元嬰好冶遊,某日來到章江門外的荒阜,面對茫茫江水,他忽發奇想,讓隨從在榛莽中置酒席,起歌舞。燕麥兔葵之中,離草荊棘之上,怎擱得住弱不禁風的舞衣?於是,諂其事者,投李元嬰所好,在這崗巒之上建起一座高閣,這便是滕王閣的由來。登臨送目俯瞰江山,只是它的附屬功能,開綺筵,演歌舞,才是建閣者最初的動機。

於今,風流的滕王早已灰飛煙滅,但閣上的歌舞卻一直不曾消歇。遠古的吳趨曲,盛唐的柘枝舞,雖然不再演繹,但我在這閣上,卻聽到更為古老的編鐘,以及滲透了贛南風情的《十送紅軍》,這熟稔的旋律,立刻讓我想到這檻外的蒼茫河山,曾經是紅旗漫卷的蘇區。更由此感嘆,沒有這一片土地,沒有這一片土地上浴血奮戰的人民,今天,我們就不能在這滕王閣上,欣賞到令人陶醉的盛世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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