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明朝不明白 飲一口汨羅江

汨羅一水,迤迤邐邐,在中國的詩史中,已經流了兩千多年。詩人如我輩,當它為憤世嫉俗之波的,不乏其人;取它一瓢飲者,更是大有人在。當然,飲的不是玉液瓊漿,而是在漫長的春秋中濁了又清,清了又濁的苦澀。這苦澀,比秋茶更釅。

這會兒,我正在汨羅江的岸邊,捧起一攤渾黃得叫人失望的江水,手持鮮花時,花香浸入衣衫中,雙手舀水時,天空在水中反映出來。這一捧比蟲蛀的線裝書還要古老的渾黃能反映什麼呢?天上艷陽正好,今天恰恰又是端午節。軟白的粽子香在別人的嘴中,翠綠的艾劍戟立在蒼茫的原野上。這些,都使我手中的這一捧,渾黃有加。我想,大凡成了歷史的東西,肯定是再也清澈不起來了。可是,為了在端午節這一天,飲一口汨羅江的水,我可是千里賓士特意趕來的啊!

脖子一揚,我,飲了一口汨羅水。

立刻,我感覺到,就像有一條吐著芯子的蛇躥入我的喉管,冰涼而滑溜,在我肝膽心肺間穿行,如同在煙雨迷濛的天氣里穿過三峽的蛟龍。

憤世嫉俗的味道真苦啊!

同行人大概看出我臉色難堪,埋怨說:「叫你不要喝你偏要喝,這水太髒了。」

我報以苦笑。

朋友繼續說:「你們詩人都是瘋子,不過,也像聖徒。恆河的水污染那麼嚴重,聖徒們也是長途跋涉,非得跑到那裡去喝一口。」

我得承認,朋友這麼說,並不是譏笑我,他只是不理解。我的行囊中,帶有青島啤酒和可口可樂,為什麼,我非得飲這渾黃的汨羅?

這小小的隔閡,讓我想起禪家的一段公案。

一次,著名禪師葯山惟儼看到一個和尚,問:「你從哪裡來?」和尚答:「我從湖南來。」葯山又問:「湖水是不是在泛濫?」答:「湖水還沒有泛濫。」葯山接著說:「奇怪,下那麼多雨,湖水為什麼沒有泛濫?」和尚對此沒有滿意的回答。因而葯山的弟子云岩說:「是在泛濫。」同時,葯山另一個弟子東山大叫道:「何劫中不曾泛濫!」

細細品味這句話,不得不佩服禪家獨特的思維品質。何水不臟?我想對朋友當頭棒喝的這四個字,本源於「何劫中不曾泛濫」的設問。這種心境,當不屬於柳枝無主,憔悴東風的哀嘆。

不過,那四個字我終究沒有問出口。然而由禪家推及詩家,我想得更多了。

汛期湖水泛濫,每個人都看得到。可是,乾旱季節的湖水泛濫,又有幾個人能感覺到呢?屈原淹死在汨羅江,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汨羅不只是湘北的這一條,也不盡然是由波濤組成,知道這一點的,恐怕更是微乎其微了。

何劫中不曾泛濫!還可以推補一句,何處沒有汨羅江?

劉伶的汨羅江,是一把酒壺;嵇康的汨羅江,是一曲裂人心魄的廣陵散;李白的汨羅江,是一片明月;蘇東坡的汨羅江,是一條走不到盡頭的貶謫之路;秋瑾的汨羅江,是一把刎頸的大刀;聞一多的汨羅江,是一顆穿胸的子彈……寫到這裡,我禁不住問自己:

你的汨羅江會是什麼呢?

屈原本姓熊,是我的同宗。其祖上是楚王的兒子,封在屈地,即今秭歸縣一帶,從此便以封地為姓。大概因為這個緣故,我對這位天生叛逆的詩人也就格外敬重了。從知道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是我寫詩做人的坐標。每當災難來臨,我就想到那形形色色的汨羅江。好多次,當我的憤怒無法宣洩,我就想跑到這裡來,跳進去,讓汨羅再汨羅一回。今天,我真的站到了這汨羅江的岸邊,飲了一口渾黃後,我的憤怒被淹滅了,浮起的是從來也沒有經歷過的惆悵。

徘徊又徘徊,在岸邊的蒿草叢中,我歌我哭的心境,竟淪為魚蝦之沼。

江面上,二三漁舟以一種「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悠然,從我眼前飄過。不知道屈原為何許人也的漁翁,一網撒去,撈回來的是最為奢侈的五月的陽光。偶爾有幾條魚嬰,看上去像二月的柳葉,也被漁翁扔進了魚簍。那也是他的收穫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漁翁之意,卻是肯定在於魚的。

中國的漁翁形象,從勸屈原「何不隨其流而逐其波」的那一位,到「慣看秋月春風」的那一位,都是明哲保身的遁世者,權力更迭,人間興廢,與他們毫不相干。船頭上一坐,就著明月,兩三條小魚,一壺酒,他們活得好逍遙啊!你看這條因屈原而名垂千古的汨羅江上,屈原早就不見了,而漁翁仍在。

這就是我的惆悵所在。

一位清代的湖南詩人寫過這麼一首詩:

蕭瑟寒塘垂竹枝,長橋屈曲帶漣漪。

持竿不是因魴鯉,要斫青光寫楚辭。

看來,這位詩人的心態與我差不多,又想當屈子,又想當漁翁,結果是兩樣都當不好,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古人早就這麼說過。

既如此,我得飲一口汨羅的朝聖心情,到此也就索然了。歸去罷,歸去來兮,說不定東湖邊上的小書齋,就是我明日的汨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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