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明朝不明白 二

在各種明代的典籍與筆記中,我們經常會看到一些互相抵觸的記述。這本書上記載:南京城中的兩位年輕人,因為違反了朱元璋頒發的穿衣的禁令,私自在褲腿上鑲縫了一道紅布作為裝飾,而不得不接受鍘斷雙腿的殘酷刑罰;而另一本書上則記載了又一個穿衣服的故事,明中葉以後,隨著朝廷綱紀的鬆弛,南北二京,出現了不少的服妖。其時,朝鮮的馬尾裙在北京甚為流行。一條馬尾裙的價格,數十倍於蘇杭出產的最好的絲綢。因此,擁有一條馬尾裙,不僅僅是財富的象徵,也是身份的象徵。有一位官階二品的工部尚書,不惜花重金買回一條馬尾裙,倍加寶愛。三年來,只要在公眾場合上看見她,身上必然穿著這一條馬尾裙,即便上朝覲見皇帝也不例外,在京師傳為笑柄。

穿著馬尾裙上朝與穿一條用紅布鑲了褲腳的褲子,前者顯然更加怪異。但是,前者的招搖過市,僅僅只是留下笑柄而已。而在一百多年前的南京,那兩位被砍斷雙腳的年輕人,卻給明朝初期的歷史,留下一股淡淡的血腥。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其實,時間也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縱觀人類的歷史,在漫長的歲月里,並不是以真理為坐標來規劃自己前進的方向。找到真理然後又喪失真理,然後再尋找……如此循環往複,時間往往能校正一個王朝的錯誤,同時,也可以讓某一個統治集團顛覆自己的理性。

儘管明朝帝國的創立者朱元璋,從一開始,他的理性就不大靠得住。但他的樸素的農民感情以及農民的智慧,或者說農民的狡猾,使他創建的明朝制度有非常明確的指向:即一切為了鞏固朱家的皇祚;一切為了底層百姓的實際利益。不過,他對農民的感情,僅僅局限於讓他們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享受田野的牧歌。在政治以及個人自由領域,他始終保持高度的鉗制。他厭惡商人,痛恨城市的流民,小時候的苦難經歷讓他終生不能消除「仇富心理」,這樣一些心態讓他的治國方略獲得了底層百姓的支持,所以開國之初,國家呈現出一派生氣。

但朱元璋的錯誤在於,他將「民」與「士」對立起來。孔聖人從治國的角度講述一句非常經典的話,叫「惟上智與下愚不移」,由此,他得出結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為這句話,古代的當政者,津津樂道的一個詞是「馭民之術」。把老百姓當作牲口一樣來駕馭,這是一種盛氣凌人的專制的表現。朱元璋儘管親民,但他並沒有放棄統治者的傲慢。而且,他還將這種傲慢從民眾移植於士族。中國的「士」,主要由讀書人組成,不同於今天的是,古時的讀書人,多半是有產階級。因為,他們不但是知識的擁有者,亦是貴族精神的體現者。在漫長的歷史中,特別是春秋戰國時期,「士」作為獨立的社會階層可以對皇權起到抑制與抗衡的作用。我認為,「士族政治」亦可稱之為貴族政治。這種政治的特徵是講求社會的穩定,人格的尊嚴。自秦政之後,貴族政治在中國已基本消亡。皇權的專制淹沒了一切。但是,無法表達貴族政治意願的「士」,卻一直以個體的方式存在。當他們的理想訴求一次次遭受殘酷的打擊後,他們被迫退而求其次。「學好文武藝,售於帝王家」,自覺降格為統治者的馭民工具,這是民族的悲劇。所以,後來的「士」,已無復春秋戰國時期那種鮮活的貴族精神。

但是,不管士人的精神如何受到扭曲,畢竟,中國貴族精神的薪火還在他們中間流傳,這也是歷代王朝的統治者最不放心的問題。唐與宋兩朝,中國的士人尚在政治舞台上發揮較大的作用。儘管他們的政治想像力已大大萎縮,但在治理國家時,他們還可以表現自己生命的激情。到了明朝,入仕的讀書人連唐宋的遺風流韻都不敢奢望。朱元璋只希望在他的國度里出現大批的工具性的人才,而並不願意看到與「政統」抗衡的「道統」成長起來。思想者在他的眼中,只能是瑟縮的燕雀而非翱翔九天的鯤鵬。

立國之初,朱元璋深感治國的人才奇缺,有一天他找來中書省(後來被他廢掉這一相當於宰相府的機構)的大臣,對他說:「自古聖帝明王建邦設都,必得賢士大夫相與周旋,以至成治。今土宇日廣,文武並用,卓犖奇偉之士,世豈無之?或隱於山林,或藏於士伍,非在上者開導引拔之,則在下者無以自見。自今有能上書陳言敷宣治道武略出眾者,參軍及都督府俱以名聞。若其人雖不能文章,而識見可取,許謁闕而陳其事,吾將試之。」

這一類的話,朱元璋講過很多。單看官方的史籍中留下的聖諭,我們會覺得朱元璋是一個非常尊重人才的聖君。但實際情況是,幫他運籌帷幄打下江山的三大士人朱升、劉基和宋濂,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此後的解縉、方孝孺,以及明中期以後的張居正、戚繼光、李贄、袁崇煥等等,有誰不是在歷史中留下悲慘的結局呢?

朱元璋喜歡用奴才,這是不爭的事實。在拙著《張居正》中,我曾借張居正的口說過這樣一句話:「當奴才不要緊,怕的是只當奴,而沒有才。」明朝歷代官員,有不少奴性十足的人。對這種人,竊以為亦不可一概否定。套用一句現代術語:「所有的商品,都是為市場準備的。」購買者的意願決定了商品的價值。奴才的最大消費市場永遠在皇帝那裡。

單論奴才,品種不一樣,在皇帝那裡得到的信任度也不一樣。單純只有奴性,雖可見寵於一時,終因不能辦成什麼事情而遭到遺棄;奴性多一點而才能少一點,可當皇上的家臣;奴性少一點而才能多一點,皇上會對他「限制使用」,不到「挽狂瀾於既倒」之時,斷不會受到重用,王陽明、張居正便屬於此類。皇帝最喜歡的一類,便是奴性與才能俱佳的人。這一類人,亦不可一概而論。他們既可成為干臣、也可能成為滑吏,關鍵看他個人的操守與奴性的表現。為社稷而奴、為蒼生而才,是不得已的選擇;為皇室而奴,為私利而才,才應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永樂皇帝有一次對他相信的大臣說:「某某是君子中的君子,某某是小人中的小人。」他是從人品操守的角度來評價,這兩個人都是他依賴的股肱。他並不因為某某是君子而特別重用,某某是小人就棄而遠之。這種泛道德的用人觀,再次說明明代的皇帝們的「痞氣」與「匪氣」,他們缺乏貴族的高尚,導致政治的進一步惡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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