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挑燈看劍 八

看過太多的剩殘去殺,體會過太多的悲歡離合,人們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歷史中沒有絕對的勝者。任何一個政權,都無法逃脫興衰更替的命運。但是,一個政權享祚時間的長短,還是有一定的規律可循。

比之漢、唐、明、清、宋朝的開國皇帝氣度要弱小得多。趙匡胤獲得政權並沒有歷盡艱辛,且屬於宮廷政變的性質。所以,宋朝的「王氣」始終沒有養起來。此處所說的「王氣」,不是指皇上號令天下的權力,而是指點江山的能力。自秦自漢自唐,不要說燕雲十六州,就是東北和內蒙,都一直是中國的版圖。可是唐末動蕩期間,契丹人搶佔這一大片國土另建一個遼國。宋立國之初,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匡義兄弟二人都沒有能力從契丹人手中收復失地,反而每年向遼朝納貢。此後,趙宋的皇帝們與契丹人時而開仗,時而議和,一直處於被動。在開拓疆域與處理民族問題上,趙宋皇帝乏善可陳。終宋一朝,唯有文學可以垂範後世,出了王安石、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陸遊、辛棄疾等一大批傑出的文學家。出現這等現象,與趙匡胤重文抑武的基本國策有關。這一點,趙匡胤比之唐太宗李世民,可就差得多了。唐太宗不僅器重文人,更整飭武備。文武並舉,絕不會一手硬一手軟。所以,歷史上才產生了盛唐氣象,這至今仍令中華民族驕傲的大國典範。就一般的規律而言,一個開國皇帝的氣度胸襟,便決定了他所開創的王朝的精神走向,如漢高祖劉邦,他吟過「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樣雄奇的詩句,他呼喚猛士開疆拓土。這種精神讓後代皇帝所承繼,到漢武帝而趨鼎盛。

趙宋皇帝重文沒有錯,抑武就大謬。詩詞歌賦可以陶冶性情、頤養心靈,但對付契丹人和女真人這樣的剽悍民族,一篇千古傳頌的詩章還不如一根絆馬索有用。即便是文學,如果是大氣磅礴的、積極健康的、提升國人鬥志的,仍是培植國力的重要手段。遺憾的是,北宋的文學,發展到徽宗、欽宗時期,已是生氣消失,豪情不再了。北宋的最後一位大詩人,是李清照。她的詞作典雅,婉約。作為個體,李清照是優秀的、傑出的,但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學代表,則這個時代的「主旋律」就變成了靡靡之音,噙著淚水吟詠「雁過也,最傷心」。無限感傷地傾訴「人比黃花瘦」,這種充滿悲情的詩句之所以在當時受到熱捧,乃是真實地反映了徽、欽二帝統治下的國民已喪失了雄健的氣魄。南渡之後,曾有智者痛定思痛,描述昔日汴京的臣民「黃髻小兒,但習歌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上有所倡,下有所隨。當踢球的高俅與賣笑的李師師都成為皇上的座上賓,驟登顯貴之堂。升斗小民除了艷羨,更會仿效。於是所有的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歌善舞,而所有上了年紀的人,從來都不想干戈之事,都以為戰爭絕不會發生。待到金兵攻破汴京,可悲的國民們才驚醒,但為時已晚。

相比於徽、欽二帝與宋高宗趙構,大金國前期的皇帝們行事的風格就要明朗得多,也健康得多。君臣之間,臣民之間,幾乎沒有尊卑等級,貴賤之分。據史料記載,吳乞買雖然貴為「九五之尊」,但仍然與百姓保持水乳交融的關係。他所住的「皇宮」,也沒有重門深禁,百姓家裡殺了一隻雞,就會跑到「皇宮」里喊他一道去分享,沒有特殊情況,他都會欣然而往。君臣之間議事,可以爭、可以吵,哪怕面紅耳赤,也不會傷和氣。爭吵完了,意見統一了,君臣們便開始「同歌合舞,略無猜忌」。女真人的歌舞是什麼呢?是踩刀梯、耍火球之類,充滿了矯健,洋溢著剽悍。相比於汴京靡靡之音,杭州的淺斟低唱,兩者孰優孰劣,不言自明。再說擊敗遼、宋之後,大金國庫里的錢多了起來,吳乞買花錢大方了一些。大臣們對他產生了意見,說他違背了太祖完顏阿骨打立下的「非軍需不啟庫存」的祖訓,應接受處罰。吳乞買只得按規矩被大臣們拉出議事大殿,趴在地上「廷杖二十」。吳乞買心悅誠服,並沒有因此報復任何人,而趙宋皇帝雖然無能,卻從來一言九鼎,君臣之間有絕對的界限。相比之下,女真人早期建立的政權,倒是有點像「人民公社」的性質。所以,我認為,女真人打敗漢人,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它真正的歷史意義在於:一種健康的、硬朗的、平民式的帝王文化,打敗了另一種腐朽的、墮落的、貴族式的帝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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