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上說寒山 三

細讀寒山的詩集,從詩中尋訪他生命的軌跡。我們不難看出,寒山是一個中國式的隱士與佛門行腳僧的結合體。

舉他的幾首詩為例:

憶昔遇逢處,人間逐勝游。

樂山登萬仞,愛水泛千舟。

送客琵琶谷,攜琴鸚鵡洲。

焉知松樹下,抱膝冷颼颼。

閑自訪高僧,煙山萬萬層。

師親指歸路,月掛一輪燈。

眼前不識是何秋,一笑黃花百不憂。

坐到忘形人境寂,風吹桐葉響床頭。

高高峰頂上,四顧極無邊。

獨坐無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無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終不是禪。

從寒山詩中透露的一些信息得知,他不像智顗那樣出身名門望族,能憑藉強大的政治勢力來實現自己的佛教理想,他是一個農家子弟,陝西咸陽人,大致生活在公元734年至871年之間。從小讀書,多次應舉不弟。於仕途無望之後,便四處漫遊。三十歲出頭,跑到天台山中隱居,過著棲岩食果的近似於野人的生活。

他三十而立的年齡,也正是安史之亂,唐代由盛轉衰的轉折點。以京畿為中心的北方多年戰亂,引起人口的大規模流動。江淮、閩浙、嶺南、四川相繼成為流民的世外桃源。這一時期,也正是禪宗在中國興盛,六祖慧能的「南宗禪」大興於天下的時候。由於流民的加入,南方禪眾驟增,佛教的中心也隨之南移。寒山遷隱天台山,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

寒山雖是佛教中人,但他並未真正地剃度出家。所以,沙門中人並不給他冠以「大師」或「禪師」的名號,而稱之為寒山大士。

說寒山是隱士,是因為他不但棲於岩穴,且連姓名也隱去了;說他是行腳僧,是因為他一衣一缽,完全擺脫了物質生活的追求,往來於深山絕壑,於自然中體味佛家的真諦。

唐朝初期,是遊俠的時代。在江南的雨夜或者塞外的風沙中,常常看到那些仗劍走天涯的壯士。而進入到唐代的中期,在中國的疆域遼闊的土地上,遊俠漸漸地少了而行腳僧卻大行其道。在佛教中,行腳的意義乃在於弘揚佛法,參投名師,契悟心印。禪宗的重要文獻《傳燈錄》實際上就是關於行腳僧的記述。

偉大的禪師趙州八十歲時仍在行腳,這位老人頭戴斗笠,腳踏草鞋,幾乎走遍了江南及中原地區所有重要的寺院,據《五燈會元》記載,他曾遊歷天台山,在崎嶇的山路上碰到了寒山。寒山指著路上牛的腳印問趙州:「上座還認得牛么?」趙州說:「不認識。」寒山指著牛的腳印說:「此是五百羅漢游山。」趙州問:「既是五百羅漢游山,為什麼卻成了牛?」寒山說:「蒼天,蒼天!」趙州呵呵大笑。寒山問:「笑什麼?」趙州說:「蒼天,蒼天!」寒山說:「這廝竟然有大人之作。」

佛教典籍中記載寒山的比較可信的佛事活動,僅此一例。趙州從諗和尚,是禪宗六祖慧能的五世門生,唐代中晚期最優秀的禪師之一。他一生創下的禪門公案最多。禪文獻中說他「師之玄言,佈於天下。時謂趙州門風,皆悚然信伏」。他在佛門中的地位和影響,在當時都要高出寒山許多。儘管如此,寒山對他一點也不敬畏,反而要和他斗一斗禪家的機鋒。從這一點看,寒山已經捨棄了隱士的風範而進入到行腳僧的行列了。

在天台山的石樑瀑布之下,有一座古方廣寺。寺中根據上述那一則公案雕了五百尊游山的羅漢。我徘徊其中,想像當年在路上相逢的寒山和趙州,那時的天台山,沒有現在這麼多的遊人。林間的道路也沒有今天這麼平坦。但是,參天的古樹肯定比今天茂密。搖曳多姿的山花以及悠悠忽忽的鳥鳴也遠比今天豐富和清純。在這樣一種如詩如畫的背景下,戴著竹篾斗笠的趙州和戴著樺樹皮帽子的寒山相遇了。他們既不喜悅,也不驚奇,當然更談不上激動和感嘆。他們只是彼此用「心」來照耀。其中可能會有一些溫馨,一些調侃。於是,上面引述的那一段對話便產生了。

對話中,趙州畢竟激動得呵呵大笑,寒山畢竟感嘆對方「智慧劍」的鋒利。這一對行腳僧,走遍千山萬水,造訪了一座又一座寺廟,拜謁了一個又一個心靈。「軀體」的行腳其實質的意義在於「心」的行腳。那一日的天台山,無疑成為他們兩人精神的峰巔。寒山大呼「蒼天,蒼天!」是因為天上有一輪月,他在詩中多次指喻明月是指點迷途的「心燈」。趙州大呼「蒼天,蒼天!」是他洞曉寒山的心旨,通過這一聲吶喊讓彼此已經融合的精神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羅漢與牛,這本是毫無關涉的兩件事,在他們眼中,其「行腳」的意義是一致的,都處在生命的原始狀態之中,都有著無「心」可用的閑情。生命之難得,就在於這個「閑」字。

相逢相別,對於寒山與趙州來說,都是極其自然的事。除了這段對話之外,他們相逢時還有一些什麼活動,已經無從知曉了。對於寒山來說,應該說與趙州的相逢是一件重要的事,但喜歡寫詩的他卻沒有為此寫一首詩。這隻能說明寒山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詩人。詩之於他猶如棒喝之於趙州,是參禪消妄的手段。生離死別、傷春悲秋這些最能引發詩人情愫的事物,已不能干擾寒山已經過慣了的那種超自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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