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卿與滄浪亭 四

史載:蘇舜卿(慶曆五年)四月,來吳中,始居回車院,盛夏蒸燠,不能出氣,乃以四萬錢購郡學旁棄地,吳越時錢氏近戚中吳節度使孫承佑之舊館也。茸為園。

這園,就是滄浪亭。

孫氏舊館歷經百年風雨,早已淪為棄地。蘇舜卿花四萬塊錢買下,再購置花、木、磚、石,造一座私家園林。從此隱居於此,讀書注《易》,吟詩會友,過了幾年相對安定的生活。

蒙難之前,蘇舜卿到過蘇州,曾感嘆「無窮好景無緣住,旅櫂區區暮亦行」。他現在終於可以在這裡頤養天年了。購地的當年,就建好園邸並搬進去住下來,只不過半年時間。從這一點看,最早的滄浪亭,絕沒有今日這麼宏大的規模。建亭之時,蘇舜卿正在落魄之中,不可能有人為其助建。四代為官,蘇舜卿的家底應該還是殷實的,但畢竟不是巨富。所以不可能大興土木。從他自撰的《滄浪亭記》來看,他僅僅只是修築了一個亭子。至於竹、水、丘、林,則是孫氏舊館的棄物,略加修葺即可。

初到蘇州時,蘇舜卿的情緒並不穩定,他甚至想離開吳中北歸,有他的《秋懷》詩為證:

年華冉冉催人老,風物蕭蕭又變秋。

家在鳳皇城闕下,江山何事苦相留。

這是他當年秋天登蘇州城的閶門而作,題在城門的牆壁上。在詩旁,他又書了一行小字:「江山留人也?人留江山也?」江山留人而趙宋的社稷不留。同在這一年,同樣遭到貶斥的滕子京,在洞庭湖邊的巴陵重修了岳陽樓。被貶汾州的范仲淹為其題寫了《重修岳陽樓記》。慶曆八年(1048年)的京城政變,為中國歷史留下兩處名勝與一篇千古傳頌的美文。這倒真是應了那一句老話:江山不幸詩人幸。然而詩人還是不幸的,在三十七歲的盛年,蘇舜卿不得不過起「狎鷗翁」的閑士生活。對於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詩人來說,這該是多麼大的折磨!他的岳父杜衍,雖然也在謫任之所,但畢竟是一個風雨不驚的官場老手。這位卸任宰相,從遠在北方的兗州寄詩來安慰沉淪在頹廢中不能自拔的女婿。蘇舜卿回答岳父:「易毀唯遷客,難諳是俗情。愁多怯秋夜,病久厭人生。」他仍在絮叨自己的愁和病。從這一點看,他只能當一名易感的詩人,他缺乏政治家的那種從容和忍耐。

好在蘇州是一個最適合文人居住的地方,好在滄浪亭及時建造起來,蘇舜卿受傷的心得到暫時的慰藉。在蘇集中,詩題冠以滄浪亭者,大約有六首,第一首是《滄浪懷貫之》:

滄浪獨步亦無蹤,聊上危台四望中。

秋色入林紅黯澹,日光穿竹翠玲瓏。

酒徒漂落風前燕,詩社凋零霜後桐。

君又暫來還徑往,醉吟誰復伴衰翁。

由於蘇舜卿的才華和特殊的地位,在京城時,他成了交際的中心,每日呼朋引類,名士往來,有酒有歌,有詩有舞。比起開封來,蘇州雖然也是吳儂軟語的富貴之鄉,但畢竟淡泊得多。而且,更重要的,他不再處在社交的中心位置,他已經喪失了官場酬酢的優越感。所以,當老友貫之前來看望他,令他激動不已。貫之走後,他便有了這首傷感的詩。三十八歲的蘇舜卿,已經從心理上稱自己是一個「衰翁」了。

除了從書信上,他還保持與歐陽修、范仲淹、滕子京、梅堯臣等一幫舊友的聯繫外,在蘇州,他的新交,則多半是吳中的文士或出家人,他們在一起吟詩唱和,研究書藝,品味琴韻,或探討佛道玄旨。除詩文外,蘇舜卿還擅書法、善彈琴,作為文人的看家本領,他似乎一樣不缺。雖然官場中人都害怕同他往來,但一般的文人士子,都還仰慕他的名聲,而樂得與他交往。他與這一幫地方上的名士在一起詩酒流連。漸漸地也就忘了開封的舊事。

這時,他在開封時的好友,如今尚在官場的韓維,來信指責他「世居京師,而去離都下,隔絕親友」。他回了一信為自己辯護。這封信在他的文集和宋史《蘇舜卿傳》中皆有載,只是兩者有些出入,但大致相似:即困居吳中,是不得已而為之。至於目前的生活,他在信中說:「……耳目清曠,不設機關以待人,心安閑而體舒放;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靜院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愉悅;逾月不跡公門,有興則泛小舟出盤閶,吟嘯覽古於江山之間;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蒓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魚鳥留連,不覺日暮。」

這是一個十足的閑人。由於「跡與豺狼遠」而「不設機關」,蘇舜卿漸漸習慣了這種與官場無涉的文人生活,從文中還約略可以推測,住進滄浪亭後,蘇舜卿一直沒有停止擴建工作。「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這些,都是後來添置構築的。

在滄浪亭住了三年多,到慶曆八年(1048年)春,由於韓維的上書,蘇舜卿復官為湖州長史。但他並沒有到任,這年的十二月,他病逝於滄浪亭中,年僅四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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