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士大夫的山林之趣 四

如上所言,也許會給人一種錯覺,所有為官者都喜歡山林。其實不是這樣。唐人詩:「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這巨大的反諷道出一個現實,為官之人雖然都道山林好,但真正願意離開官場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中國古代的官員,其主體都是讀書人。中國古代的士大夫,其主體也是讀書人。前些年,當「知識就是生產力」見諸報端並被驚為是一種歷史觀的進步時,我曾戲言,這觀點古人早就提出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金錢美色,盡在書中。讀書人作為人類文明建設的支柱,似應視為一個整體。但若究其人品操守與價值取向,分歧卻是無法彌合的。岳飛與秦檜,這種勢同水火的極端例子,在歷史中並非個案。卑鄙扼殺高貴,終於在「文化革命」達到全盛。每遇人妖顛倒、指鹿為馬的年代,士大夫作為社會良心的體現,都會站出來主持正義,維護道德。明晚期東林黨人的出現,便足以說明問題。權力滋生腐敗,權力更滋生醜惡,何況是不受監督與無法制約的權力。所以,在皇權統治下的士大夫,一方面有忠君報國的思想;另一方面,為了潔身自好,他們只能退隱山林。孔子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真不愧為聖人言。但這句話卻是不能演繹的。既然寬厚仁慈與充滿智慧的人樂山樂水,那麼樂於官場的人又算哪回事呢?這隻能說,士大夫即便為官,不能過醉月餐霞的山林生活,心中也必定要存山林的旨趣。胸中有丘壑,坐地成神仙。可悲的是,太多的為官之人,胸中全都被眼前的利益填滿,哪裡還會有丘壑呢?

中國文人喜歡講一句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應該說,這是一種可貴的品格,所謂憂患意識是也。身在權力之中,常告誡自己要權力為民所用;身在江湖裡,則擔心統馭萬民的帝王決策不慎而招民怨。有這種想法的人,屬於「慨然以天下為己任者」。治國事者,應重仁輕術。過於苛嚴,也許能提升執政能力,但終究還是會國運衰敗。怎樣才能做到仁呢?方法只有一個,就是「法自然」。生長萬物的大地是最寬厚無私的。《易經》講大地「厚德載物」,這厚德即是仁。所以說,中國士大夫嚮往山林,是在精神上追求「仁」的表現,是一種崇高的價值取向。

廟堂與江湖,城市與山林,這都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場景,反映到具體的某一個人,亦是兩種截然相反的生活狀態。有志於事功者,無不想在宏大的權力廟堂里覓到一個位置。另一部分士大夫,則躲避廟堂與城市而置身雜樹交花的山林。這些人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廟堂中吃到了苦頭而豁然醒悟的,前面提到的陶淵明、羅倫等當屬此類;另一種是天生的厭世派,如莊子。隱居山林便成了他們逃避紅塵的最佳選擇。後者,常被人視為隱士。在中國的士大夫中,隱士是大家尊崇的對象。最著名的隱士,除了莊子,莫過於隱居柴桑的陶淵明和住在富春江釣台上的嚴子陵了。歷代詩文中,極贊山林之美的,多不勝數。但也有個別的例外,如傳為西漢淮南王劉安門客的淮南小山,就寫過一篇《招隱士》的小賦,把山林描畫成「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的恐怖地獄,乃至發出了「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的呼號。由此可見,作者不是那種深自謙抑的道德修養者,他願意步入廟堂,在那裡,尋求與君王風雲際會的機遇。與《招隱士》迥然相異的,另有一篇《北山移文》,罵的是那種假隱士,這兩篇文章收在《古文觀止》中,這裡不再贅述。

廟堂與事功,山林與道德,允為形式內容的統一。一個人,可以先廟堂而後山林,也可以先山林而後廟堂。既可以身在廟堂而心在山林,也可以身在山林而心在廟堂。每個人的境遇與學養不同,追求也就不同。孰優孰劣,因事而論。當今之世,士大夫作為一個階層,已不復存在,但熱愛山林的讀書人,卻仍不在少數。現代生活,決定了他們對山林只能是嚮往或者短暫的親近,長久隱居在那裡,已成為不可能的事。結束本文時,我忍不住還要引用王維的《竹里館》一詩: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這首詩,寫自他的輞川別墅。這輞川,離當時的都城長安不遠。長安即是今日的西安。我到西安數次,卻是無法找到這個比之陶淵明的桃花源更令人神往的地方。不是沒有輞川這個地名,而是光禿禿的黃土地上,再沒有可供詩人流連的茂林修竹。輞川竟只能存活在唐代的詩歌里,對於我們後來者,這簡直是一種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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