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士大夫的山林之趣 三

中國的士大夫,為什麼對山林情有獨鍾呢?這關係到整個士大夫階層的生存狀態及價值取向。明弘治年間,狀元出身的羅倫在翰林院修撰任上,因反對當時的內閣首輔奪情而遭革職,回四川省永豐縣家中閑住。事過境遷後,不少人替他打抱不平,交章呈奏皇上,要重新起用他。而且,的確有詔書到縣,要他赴京履新。但這位羅狀元偏不領聖恩,作了一首詩回答皇上:

五柳先生歸去來,芰荷衣上露漼漼。

不由天地不由我,無盡煙花無盡杯。

別樣家風幽澗竹,一般春意隔牆梅。

老來只怕風濤險,懶下瞿塘灧澦堆。

仿效陶淵明歸隱山林,穿上三閭大夫屈原所喜愛的荷衣,扶犁南畝,拄杖東山。飲酒飲茶在春秋序里,觀人觀物在竹梅之間。比起在京為官時「午門待漏寒威逼」的窘態,再看今日的「睡覺東窗日已紅」的閑適,有琴書自娛而無冠裳之拘,這是多麼大的樂趣!年輕時的羅狀元,才華橫溢心雄萬夫,將一種匡扶社稷的釣鰲之志攜到京師,很想在官場上干出一番偉業。恃才傲俗,這是中國文人的通病。既然傲俗,自然要對官場的種種齷齪發表意見。如此一來,豈能不忤怒權貴?於是,煙雲縹緲的謫官之路上,一代一代,一程一程,走過了多少簫劍相隨的才子?羅狀元便是其中一個。陶淵明把官場比作「樊籠」,羅倫更是把官場比作長江瞿塘峽中的灧澦堆。這灧澦堆,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被炸掉。如今三峽大壩建成,它更是成了一汪清水。可是,在此之前,所有長江上的船夫,都將灧澦堆視為鬼門關。這江心的幾堆亂石,吞噬了多少過往的船旅。從某種意義說,灧澦堆是死亡的信號。羅倫把灧澦堆比作官場,這不能說是一個文人的變態心理,而是一個遭受挫折的官員的豁然醒悟。熱衷於事功者,會認為這是逃避現實而施予冷眼,甚或譏為庸人。對此類誚語,另一位謫官,比羅倫稍後的江西吉水縣的羅念庵,歸田後屢召不赴,也寫了一首詩:

獨坐空庭一事無,秋風春雨自團蒲。

而今始解閑非偶,到得能閑幾丈夫。

一般的中國人,眼中的大丈夫莫不都是頂天立地的偉岸男子,若不是「孤臣白髮三千丈」,便是「把欄干拍遍,無人會,英雄意」。但這位羅念庵,卻認為大丈夫須得具備賦閑的膽識。坐在蒲團上享受春風秋雨,作為常人,是不難做到的事情,但作為經綸滿腹的智者,的確需要道德上的勇氣。不思鐘鳴鼎食,也不當龍袖驕民,這要拒絕多少誘惑啊!

官場上的失意者,大都選擇山林以頤養天年。這似乎已成規律。其實,即便是顯宦,又何嘗不把終老林下作為上善的選擇。春秋時的范蠡,辭去越國丞相之職,帶著絕代佳人西施泛舟五湖,這是多麼美麗的結局!我總覺得,李商隱的千古名句「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是因范蠡的啟示而吟出。茲後,急流勇退的高官多得不勝枚舉。還有一種為官者,既不顯也不貶,只是覺得自己的學識與性格不適於在官場久待,索性也就寄情山水。唐代大詩人王維,便屬於這一類,他有一首《酬張少府》的五律,單道這事: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王維返回山林的理由,是因為他心中無治國馭民之長策。這也許是一句真話,唐史上雖然有他的列傳,卻並不記載他的政績。儘管有這些佐證,我仍然覺得王維的話有「遁詞」之嫌。他的問題不是沒有長策,而是所有的心思都不在當官上頭。古人有言:「志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志於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可見,中國士大夫有蔑視富貴的傳統。一味追求富貴,會遭到清流們的白眼。但是,追求功名,卻是一般讀書人的熱衷。如果把讀書人分為三類,則可以說是下等求富貴,中等求功名,上等求道德。普天之下的士子,以下等與中等居多,求道德者,則鳳毛麟角。「君問窮道理,漁歌入浦深」,這已是求道德的表現了。在何種樣的境界中來思考道德的真諦呢?「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寥寥十個字,王維為我們勾畫出寧靜到極致、閑適到極致的山林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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