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士大夫的山林之趣 二

耶穌、釋迦牟尼這樣偉大的宗教領袖,以及孔子、老子、亞里士多德、柏拉圖這樣傑出的聖人,差不多都誕生在公元前那二三百年間,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事情。這裡面肯定包含了某種天機,只是我們人類的智力尚不能將它破譯。正是這幾位橫空出世的智者,用他們創立的宗教與思想,給人類的生活指出了方向,一經確定,便很難變更。李白有詩「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這是詩人的瘋話,切不可當真。對聖賢,我歷來充滿崇敬,正是因為他們,人類才告別愚昧,社會生活才有了秩序。

幾乎從一開始,東西方文化就表現出巨大的差異。對於如何入世,開創人類的事功,西方優於東方;對於如何出世,從自然萬物中汲取精神生活的養料,東方則明顯優於西方。治國者,採用西方的那一套,或許在聚斂財富、伸張國力上大有裨益;但若要治心,讓一個人平和起來、優雅起來,東方文化則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

中國上古的聖賢,把個人的修養看得非常重要。如果說儒家看重的是社稷,那麼道家看重的卻是生命。外儒內道,幾乎成了中國士大夫的精神內涵。這絕不是互相牴牾的兩張皮,而是共生互補的對立統一。用儒家建立治國平天下的事功,用道術涵養洞察幽微的心靈。讓一個人在進取與退守之間,均能遊刃有餘。古人有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很明顯,前者屬於儒家,後者親於道術。怎樣才能做到獨善其身呢?索居陋巷,心遠地偏,固然是一種選擇,但歌哭于山巒之中,優遊於林泉之下,則是一種更佳的選擇。

中國古代文人的詩作,極寫山林之趣的,幾乎可以編纂成洋洋數巨冊的山林詩史。說到詩,略說一點題外話,把寫詩作為一種職業,用來謀生,這是當代的事。古代的詩人們,除了李白這樣一個極為特別的例子,幾乎沒有一個是專職的。詩歌隊伍中的佼佼者,既有帝王將相,也有野老優伶。他們寫詩從來都不是為掙稿費,即便是寫出洛陽紙貴的千古名篇,也只是獲得一片嘖嘖稱讚而已。到了唐代,雖然在科舉考試中專門設了一個「博學鴻詞科」,為擅長寫詩的士子開闢了一條出仕為官的途徑,事實上看來,這也並非善舉。用當今話講,複合型人才不多。寫詩當官都很優秀,只有王昌齡、白居易、元稹、柳宗元、高適、岑參等不多的幾個。更多的詩人,如李白、杜甫、王維、李商隱、杜牧等,詩是再優秀不過的了,但官卻當得滯礙。我指的不是官大官小的問題,而是從政的能力以及為官一任的績效。扯遠了,且打住,還是說山林。

第一個用詩歌的形式把山林寫得非常美好,讓人神往心儀的,是陶淵明。且看這一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這是《歸田園閑居》五首中的第一首,是陶淵明辭去彭澤縣令回鄉當農民之初寫下的。他為我們畫出的這一幅「農家樂」,既是風景,也是風情。陶淵明當了十三年的官,一直在卑位,直到離開公職,月俸也僅為五斗米。他辭官的理由,冠冕堂皇的話是「不願為五斗米折腰」,乍一聽,還以為陶先生器量狹小,是在和皇上鬧意氣要待遇,其實這理由站不住腳。陶先生若真是想弄錢,在縣令位子上遠比在農夫位子上容易,君不聞「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乎?陶先生縱然不貪,就是在日常酬酢中,也能得到不少實惠的。他真正的辭官理由,在上面這首詩中已表露無遺:「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把官場比作樊籠,可見陶先生對權門利竇的痛恨。在離職歸家的途中,他寫下了《歸去來辭》,說自己在官場是「心為形役」,並表示「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在未來的日子裡,他要追求什麼呢?無非是對月飲酒、臨流賦詩的山林生活,以及「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一份曠達與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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