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嶺街趣事 四

柳悶子那次挨了批鬥後不久,就突然失蹤了。一走七八年沒有音訊,人們都猜想他已不可能活在人世了。誰知在前年夏天,他卻又突然回到了官嶺街。一頭的癩瘡好了,人也有了精神氣兒。不像先前那樣老鼠膽子,怕鼻子掉下來把雞巴咬了。打從他回來後,官嶺街上,狗叼潑了米湯,也有他一份子。張大嘴本來對他懷有歉意,見他變成這樣,由不得又在剃頭鋪里罵他:「哼,人五人六的,像個么東西,一刀怕鼻子割了,不知道哪面朝前。」

可是,就是這個人五人六的柳悶子,閑耍了一年。去年夏天,他忽然貼出告示,大量收購荒蒿、馬料草和野菊花,這些雜草,滿山遍野都是,豬不吃,牛不啃,作柴燒還沒得火焰,柳悶子收去何用?官嶺街上的人們,都以為柳悶子患了瘋魔怔,誰都不想搭理這件事。告示貼了三天,沒得一個人割荒草來賣。柳悶子急了,操起一面鑼,沿街來回叫嚷了幾回。你道他怎麼叫的?那才真是些天話呢,他說:

「喂——各家各戶聽清,我柳悶子出外闖了幾年江湖,學有絕技在身,我想帶鄉親們走共同致富之路,大量收購荒蒿、馬料草和野菊花。蛤蟆不是飛的,牛皮不是吹的,這些荒草到了我的手中,都能變成鈔票。鄉親們來賣草,我一律現錢交易,誰想發財,誰就來賣荒草啰——」

哐!哐!哐!

「誰想發財,誰就來賣荒草啰——」

聽著柳悶子上街響到下街的鑼聲、叫嚷聲,張大嘴差一點笑破了尿泡。他對周圍人說:

「你們聽聽,這個二流子,狗過門檻嘴向前。做五不紅,做六不黑的一個花和尚,竟然口出狂言,要帶我們共同致富,哼,真是麻雀吃蠶豆,不摸摸自己有幾大個屁眼!」

罵歸罵,張大嘴的心中還是狐疑,這小東西,究竟要收這些荒草作甚?他哪有現錢來收草?卻有人告訴他,柳悶子已經擺出了一沓鈔票,也真有人挑著荒草去換了他的現錢。

交易一上手,人們就相信這是真的了。霎時間,家家男女老少都一起上山揮鐮割草。這些豬不吃、牛不啃的草類,竟然都在柳悶子那兒變成了現錢。剃頭佬開頭還沉得住氣,認為柳悶子在外遊盪幾年發了一筆財,有人親眼見他從銀行營業所里提取了存款。剃頭佬這才後悔起來,現錢不抓,不是行家,他在剃頭鋪門上貼了一張寫有「有要緊事,關門三天」的安民告示,帶著妻兒老小,勇猛地加入了割草的隊伍。

張大嘴認為割草賣是撿泡錢,前幾天的泡錢沒撿到,他覺得吃了大虧。今天捆草的時候,他偷偷往草把子里塞進幾個大石頭。挑下山來過秤,柳悶子居然沒有發覺,張大嘴心中好不高興,娘的,不怕你柳悶子財大氣粗,你在河裡摸,我在你籮里摸,老子弄幾塊石頭,也能在你這裡賣出錢來。

第二天,他如法炮製。過秤的時候,柳悶子忽然打開草捆,幾塊石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大嘴叔,我只收荒草,不收爛石頭。」柳悶子冷冷地說。

張大嘴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眾目睽睽之下,他恨不得地下裂條縫鑽進去。柳悶子斜睨著他,輕蔑地說:

「昨日你的草捆那麼小,秤頭卻那麼重,我就曉得裡頭有鬼,但我不忍心揭露你,你年紀一大把了,丟得起老臉?有錢能買鬼推磨,哪個不愛錢?但賺錢的路子要正。像你這樣放下人臉,撿起狗臉地騙錢,哪個還敢和你打交道,你說!」

張大嘴遭受如此奚落,終於惱羞成怒,破口罵道:

「我就是要用石頭換你的錢,你把我么樣?狗頭上長角,想充人,你莫在官嶺街上充。哪個不曉得你是偷豬食吃的三隻手?」

不揭這個傷疤猶可,一揭這個傷疤,柳悶子怒不可遏,要不是幾個人上來及時把他扯住,張大嘴恐怕要被他打得鼻青臉腫了。

「張大嘴,你給我滾開!從今以後,你就是窮得青腸見白腸,也莫想得到我姓柳的一個子兒。」

張大嘴是刀子臉,豆腐膽。見柳悶子真的發了狠,他心裡發怵,抬腳開溜了。走到大場邊,他也回頭丟下一句狠話: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柳悶子,我倆走著看!」

走著看就走著看,柳悶子越看越興旺,張大嘴卻越看越敗相。深山溝里的一個剃頭鋪子,能有幾個人剃頭?可是柳悶子卻不同,收下了幾萬斤荒草後,他卻在官嶺街口辦起了一個蚊香廠。把那些看似一錢不值的荒草晒乾,碎成粉,配上這個葯,那個葯,居然變成了一箱箱銷路很好的蚊香。這件事被張揚出去,柳悶子頓時變成了一個大名人。特別是去年,省委書記來山區視察,還專門接見了柳悶子。說柳悶子這是變廢為寶,有效地開發了山區資源。這一下,柳悶子更是身價百倍,立即當上了省人民代表。縣、區、鄉都幫他撐腰,支持他擴大再生產。現在,官嶺街上的一大半的年輕人,都成了柳悶子的蚊香廠的工人。

這一切,張大嘴看在眼裡,慪在心裡。人前人後,總免不了說幾句柳悶子的壞話。柳悶子卻是不與他一般見識,生怕旁人說他以財勢壓人。因此,他總是想方設法和張大嘴和好。去年過年,柳悶子大擺筵席,請官嶺街各戶主兒去坐坐,聯絡聯絡感情,各戶主兒都去了,獨他張大嘴不去。不去就不去,正月初一,柳悶子第一個跑到張大嘴家拜年。伸手不打上門客,張大嘴只好讓座,請茶,上煙。

「大嘴叔,」柳悶子嘴巴甜甜地喊,「你是不是還生我的氣?」

張大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柳悶子又說:「一條街上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搞得一個嘴對東,一個嘴對西的,上次我的話說狠了,我來認個錯好不?」

張大嘴心裡略微好受了一點,但他卻還是不肯借梯下樓,悻悻地說:

「過去的事,一風吹算了,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互不干涉。」

柳悶子笑了笑,寬宏地說:「大嘴叔,你的剃頭鋪確實賺不到錢,我的意思,是不是讓鳳仙到我的蚊香廠去上班,每個月拿得回來七八十塊錢的工資。」

「鳳仙?她不去。」張大嘴決斷地回答。鳳仙是他的女兒。

柳悶子見張大嘴態度倔強,也不勉強,坐在一堆,無話可說,柳悶子就告辭了。

從此,兩人見面雖然點頭打了招呼,但依然面和心不和,總也親熱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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