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嶺街趣事 二

柳悶子如今成了全縣的顯赫人物。張大嘴得罪他不起。但是,張大嘴後悔自己眼淺,當年由於自己多嘴多舌,把柳悶子害得不輕。

那是十年前的事。張大嘴老是拖欠不交手藝人每月必交的積累錢。大隊便沒收了他的剃刀剪子,發配他到大隊養豬場里當飼養員。張大嘴本不是一個安分人,長著一雙鉤子手,百事都喜歡往手裡撈點。初當飼養員時,他覺得挺委屈。堂堂一個按著人腦袋試刀法的剃頭師傅,居然屈尊到了豬窩裡。沒過多久,他的這種想法就煙消雲散了。他甚至暗暗慶幸,多虧坐上了飼養員這個肥缺。那年頭把人不當人,乾的是牛馬活,吃的是雞食。每人按月分下來的口糧,十天都不夠吃。可生活在豬場里的豬們,卻比人貴重。每頭豬按月配給的精飼料——豆粉、高粱、玉米之類,都還是人嘴吃不到的。張大嘴看中了這些精飼料,這些山地雜糧,究竟要比蕨根、葛藤粉好吃得多。張大嘴為了掩人耳目,便在褲襠里偷偷縫了一個小袋,每天夜裡從豬場回家,那隻小袋裡便裝滿了精飼料。褲襠里吊了一隻小袋,走路自然不方便。但他還是故意在人前露頭露臉地甩著手走,以示清白。因他張大嘴畢竟不是撼山動地的大蟲,充不起角色,偷偷摸摸弄了幾十斤精飼料回家,他便提心弔膽,惶惶不可終日,老擔心有人發現了他褲襠里的那隻小袋。

有天中午,喂罷了豬,他搬乘涼床躺倒在樹蔭下睡瞌睡。懵懵懂懂的,忽聽得豬圈裡有響動。他一機靈睜開了眼,看見一個人俯下身子,雙手從豬食盆中捧起一捧豬食往嘴裡送。剃頭佬心下酸酸的,娘的,人嘴吃豬食,還是偷的!一想到偷,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襠。心中暗忖:我若把這人抓住,送到隊長那裡,豈不就洗了我的清白?

他一骨碌爬起來,把住豬場大門,大吼一聲:「狗日的,你竟敢偷豬食。」

他滿以為那人會一下子竄過來,奪路逃走,因此做了搏鬥的準備。誰知那人聽這一聽喊,頭不抬,臉不掉,大口大口地吃得更猛更快了。張大嘴連忙趕過去,抓住那人的衣領一扭。由於用力過猛,那人兩手一擦,豬食落了一身。

「怎麼,是你?柳悶子?」

張大嘴吃了一驚。這柳悶子是本小隊人,前年死了娘,去年父親開山造田,放炮不小心被炸死了。一個姐姐出嫁了。剩得他一個孤兒,讀完初中就回家種田。

「柳悶子,你未必是餓牢里放出來的?」張大嘴雖是高門大嗓地問,心中卻有些凄然。

柳悶子好不容易搶著又哽下了一口豬食,乞求地說:「大嘴叔,求你莫叫喊,讓我吃飽,我給你做兒子好不?」

這柳悶子從小就生了一頭癩瘡,這時太陽一曬,惡腥熏人,張大嘴倒退一步,說:

「那邊鍋里,煮的有給豬娘發奶的豆粉糊糊,你去舀著吃飽。」

柳悶子二話不說。跑到那口鍋前,拿起一把水瓢,舀了一瓢豆粉糊糊,連喝帶舔,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飽嗝。張大嘴站在他跟前,悻悻地問:

「吃飽了?」

「吃飽了。」柳悶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跟我走吧。」張大嘴扯住了柳悶子的手。

「哪裡去呀?」柳悶子問。

「上隊長家去。」

「到那裡去做么事?」柳悶子緊張了。

「你偷吃豬食,不去向隊長說清楚,將來別人訛我,我找誰辯冤去?」

「大嘴叔,放了我吧。」柳悶子央求道,「真的,如果你不嫌棄,我就給你當兒子。」

「哪個要你這樣三隻手的兒子,」張大嘴咆哮起來,「我不是糯米菩薩,叫你三句好話,就把褲子脫了把你。今天,我要抓抓你的階級鬥爭!」

張大嘴把柳悶子扭送到了隊長家裡,正碰上縣裡下來的駐隊幹部,好傢夥,豆腐一眨眼變成了肉價。駐隊幹部早就認為官嶺街偷盜成風,只愁抓不到典型,這回拎出個柳悶子,正好懲一儆百。駐隊幹部當即拍板決定,讓柳悶子掛上「偷吃豬食的壞分子」的大木牌,押送各小隊游斗。

才游斗三個小隊,柳悶子就忍受不了。肚子里餓,臉面上丑。覺得活著實在沒得么事意思。一天夜裡,他朝屋樑上懸了根繩子,把自己掛上去了。腳剛剛蹬開椅子,繩子剛剛勒緊了脖子,門就被踢開。又是這個張大嘴,一腳從門外跳進來,砍斷繩子,救下了柳悶子。打從柳悶子開始游斗,張大嘴心中就像壓上了個秤砣,沉甸甸地不好過。他本只想把柳悶子交到隊長那裡,藉此掩蓋自己的偷盜行為,哪想到茅草窠里跳出個李逵來,駐隊幹部要如此這般地整活人。今夜,他懷中揣了幾個麥麩粑,想偷偷來向柳悶子賠個不是,不想正碰上柳悶子尋短見。

「柳悶子,你今年多大了?」張大嘴坐在椅子上,氣喘吁吁地問。

「十八歲了。」柳悶子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地答。

「當今過日子,臉皮要厚,這點小事就要弔頸,都這樣,官嶺街上就沒得人了。」

柳悶子不回答,卻接過張大嘴遞過來的麥麩粑,大口大口的吞咽。

「柳悶子,我……」張大嘴有口難言。

柳悶子諷刺他:「大嘴叔,翻眼睛強盜是你,閉眼睛佛也是你。」

兩人正說著,門外很威嚴地咳了一聲,駐隊幹部進了來,他一眼瞥見張大嘴,就懷疑地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張大嘴慌了神,隨口就答:「柳悶子扯繩子弔頸,我把他解下來了。」

「哦!柳悶子,你想畏罪自殺?」駐隊幹部厲聲喝問,回頭又對張大嘴說,「你是見證人,明天批鬥會,你發言。」

「我,我說么事?」張大嘴結結巴巴地問。

「兩件事都是你檢舉揭發的,你說,你該說些么事?」

張大嘴自認霉氣,回到家來,翻來覆去想了半夜,覺得柳悶子得罪得起,駐隊幹部得罪不起,第二天的批鬥會,他的發言惡狠狠的,只差拳頭沒落到柳悶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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