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向 二

段細怪現在雖然是村裡的首富,但和當年相比,竟比火焰矮了三尺。學大寨那陣子,他的威風可是了得!先是當大隊黨支部書記,領導社員拆屋開田,劈山造地。工分值降到了一個工一角四分錢,他自己卻當上了勞模。到省城開了一回會,回來就提拔為公社書記,成了吃糧票的國家幹部,邪氣兒更是上升了。開會扯起大喇叭訓人,眼睛瞪得像兔兒卵子。回到塆子里來,昂頭一丈,衣裳角兒打得死人。後來國家形勢變了,罵娘書記不吃香了。縣裡來人找段細怪談話,要他挪挪位子,到公社獸醫站當站長。這實際是讓他體面地下台。段細怪咽不下這口氣,索性鬧著要退休,讓兒子頂了職。他參加工作三年,五十歲上就「告老還鄉」了。

他回來的第二天,鄭山奎一大早起來到代銷店買貨就碰見了。鄭山奎以為他還是公社書記,本能地想上去巴結巴結他。不管別人么樣認為,在他的眼中,段細怪是個了不起的角色。開玩笑,三代捋牛尾巴的出身,如果不是祖墳葬得好,還能出息這麼一個大官?

段細怪一當上公社書記,鄭山奎就感到奇怪,一個公社,有四五萬人,怎麼這大個官會落到段細怪的頭上。他思摸思摸,便上了段家的祖墳山。從他家的屋後岡,再走過兩座小山岡,就到了段姓的祖墳山。解放後,雖不講山是誰家的,但誰家死了人,靈棺卻還是往先前曾屬於本姓的那座山——祖墳山上抬。

段姓的祖墳山,並不巍峨。蹲在西河邊上,矮趴趴的,也不顯什麼靈氣。在這片山裡,段姓是小眉小眼的花戶。活著的人既然都是土巴狗兒,死去的人當然也就不能顯派。段姓的祖墳山上,七零八落的,儘是些狗屎堆樣的土冢。鄭老奎好不容易找到了段細怪父親的墳墓。那老頭是「大躍進」前一年死的,鄭老奎為他抬過棺。這回一看,平添他的驚異,十多年工夫,這墳不塌、不陷。墳上的青草兀自綠著,青藤還纏緊了石碑。這就很有點「發墳」的象徵了。他再站在墳頭上看山勢,左右皆在兩列山包圍拱,這祖墳山居中,三座小山形成了一把「太師椅」。這座墳不偏不倚,恰恰坐在太師椅正中。鄭山奎不由得感嘆起來,這段姓買下的祖墳山,少說也有百多年了。該葬了多少死人?可是最好的一棺土,竟讓段細怪的父親睡了去。千人地上掙,貼不得一人土裡困。段細怪的官,是他父親在墳里保佑他做的。

既是命中注定的,段細怪是個貴人,鄭山奎便對他產生了虔敬的感情。一有機會,就想和他拉扯拉扯。沾了貴人氣,一正壓千邪呢。

因此他在代銷店裡買完了貨,卻不慌走,還沒同段書記打上招呼呢,走得?無奈段細怪的眼睛好不容易車過來了,他趕緊一笑,可惜段細怪沒看見,又把頭扭了過去。他浪費了一個表情,很懊喪。但他還不想走,一心等個機會再表表心情。這時,一個後生對段細怪說:「段書記,我們家分的那塊地,儘是沙殼子,叫我么樣種?你跟大隊說說,能不能幫我換一塊?」段細怪眨巴著眼,不置可否。鄭山奎以為捉住了好機會,趕忙插嘴說:「人家段書記是公社大書記,難得回來散散心,大清早的,你怎的提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麻煩他?」段細怪心情本不大好,聽到這話,以為是諷刺他,瞪了鄭山奎一眼,氣鼓鼓地走了。鄭山奎好不惶恐,心裡念叨:「我么樣得罪了他,這不是在為他說話么?」那個後生子奚落他:「山奎叔,你拍馬屁拍在馬腿上。什麼公社大書記,退休了,過了氣了!你以為我是真求他,我是盤他玩的。你那嘴巴子癢,想說奉承話,就拿到牆上擦幾下吧。」在場的人一陣鬨笑。山奎大慚,怏怏地走了。一連幾日,他都想不明白,段細怪為何休了官。看他臉上的氣色,紅光耀耀的,官運應該有好長呀。他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應該去看看段細怪家的祖墳。不去看便罷,一看就恍然大悟了。原來段家的祖墳山早被鏟成了梯地,種上了茶葉。這個建設「萬畝茶園」的工程,是段細怪當上公社書記後親自指揮乾的。「娘的,是他自己鏟了自己的地脈,難怪丟官。」自此,他視段細怪為草芥,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連那臉上的紅光,也被他重新看作是急火攻頭,一副災星相。

可是,事情說怪也真怪。這個段細怪,這幾年不但沒有招災惹禍。反而不斷地招財進寶,家產就像吹氣球一樣,越發越大了。一塆的人,再也不敢白眼看他。唯獨只有鄭山奎,心中還對他鄙薄。為此,他和兒子樹青不知爭吵了多少回。

看到段細怪把分到的田挖成魚塘了,樹青回來說:「大,我家那塊田泥腳太深,像段細叔那樣,挖成魚塘養魚,興許能賺大錢。」

鄭山奎眼睛一橫,惡聲惡氣地教訓兒子:「你人叫不走,鬼叫飛跑。田土變魚塘,這是敗了祖宗的家業,奪了子孫的飯碗,你曉不曉得?」

到了年底,段細怪的那一魚塘真的賺了一大把錢票子。鄭山奎雖是羨慕,卻又想:「我看準他是個敗相,說不準這一把票子要引災星進門。」

過年時,段細怪念及塆鄰,「贊助」了鄭山奎家兩條肥鰱魚。鄭山奎學恥食周粟的伯夷,不肯動筷子。好了樹青,過了一餐魚癮。

開了年,春氣才動,段細怪又買回一台拖拉機,讓二兒子學會了駕駛,每日里拉貨跑運輸。樹青看了很是眼饞。拖拉機一回來,他就跑過去摸摸這,摸摸那。鄭山奎看見了,便趕緊把兒子往回喊:

「樹青,你都集(站的意思)成樹樁子了,快回來。」

樹青回來,把白眼珠子對他,他怕樹青心野了收不攏,又開始堂前訓子:

「樹青,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酒可以不喝,煙可以不吃,古人的話卻不可不聽。古人說,種田人務家為本。你是種田人,一心想到田土就是。拖拉機對於你來說,只能夠是個邪物。」

樹青偏不服氣,頂撞父親說:「既是邪物,你昨日去鎮上,為么事要坐他的拖拉機走?」

鄭山奎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想出話來:「我翻了萬年曆,昨日出門,利車船,無險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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