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 鬼火

駝子二爹的呼吸到底是從何時發臭的,我記不清了。也許是十五年前我去杉樹鋪的那一天,也許更早一些。他是我見到的杉樹鋪的第一個人。

天氣好,一地陽光,不燥不寒,這在陰雨綿綿的四月是很難得的。我順著燕子溪往上走,如入螺絲殼中,愈入愈曲,情緒愈是黯然凄然。峰巒回覆的螺絲殼中,但見山櫻野蕨,青霞瓣瓣;皋蘭清露,裊裊芳馨。一切俱非世境。獨自在山路躑躅,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我看過《蹉跎歲月》和《今夜有暴風雪》這兩部作品。作為昔日的知識青年,我的心弦被撥動了。但我在杉樹鋪,嘗到的是另一種苦味。杉樹鋪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十五年後的今天,它依然處於蠻荒狀態。我是主動要求到那裡去的。沒有人陪伴我。因為知識青年中,沒有誰的爺爺是在杉樹鋪被愚昧人的大刀砍下頭顱的。

肩上壓著一副悠悠蕩蕩的行李擔子,走著陡峭的山路,真如鯰魚上竹竿了。這一片深山,沒有人打山歌。臨近正午,溪水潺起翠煙。山雀兒翩翩,一會兒這樹,一會兒那樹。它們難道也在焦躁地找尋什麼?進了一處埡口,我緊趕幾步,在那裡歇歇肩。

放下擔子,去斜坡的樹叢中方便。走到那塊兒,不免一聲驚叫。只見一個老頭兒,一絲不掛地躺在草地上,肌肉萎縮,一身皮膚像蛇的紋斑。兩條腿像兩根撥火棍,大大叉開著。兩隻手伸到腹下,捧著那一莖小蘿蔔樣的陽物和那一隻皺巴巴的卵袋兒。

老頭兒的眼睛閉著,我的驚叫彷彿是一聲鳥鳴,他聽了就像沒有聽到。我一陣噁心,轉身想走,好奇心又驅使我留了下來。過了許久,那老頭兒方木偶般地轉過腦袋,兩粒眼珠子如兩顆乾枯的豌豆,朝我身上輪了一圈,木訥的臉色顯出遺憾。他費勁地撐撐眼皮,又用雙手把卵袋兒搓了搓。才像一隻迷盹的狗那樣,懶洋洋地站起身來,穿好衣服,背起一隻籮筐。我驚奇地發現,那籮筐里,裝的全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子兒。我問他,到杉樹鋪還有多遠?他聳了聳駝背,又拿起一張小巧的尖嘴鋤,跟我走。他看也不看我,就往前走了。我趕忙挑起行李,跟在他後頭。還有多遠?我問。他依然不答。用尖嘴鋤在山路上刨起一顆石子兒,放在嘴裡吹吹土屑,再把石子兒丟進背上的籮筐里。還有多遠?我再問,他停了停步,用手中的尖嘴鋤朝前指了指。前面不遠,一片竹林,萬竿相摩,綠色逼人,間隙處略略露出些牆垣,想是杉樹鋪了。

這個老頭兒,就是駝子二爹。

在我的家族史上,杉樹鋪是使我的所有家人不寒而慄的地方。家族史中最壯烈,也是最殘酷、最野蠻的一頁,是在這裡寫下的。

在半山茶亭里燒茶的盧爹爹早已作古。半山茶亭也早已傾塌,只剩得一些時蟲,在廢墟中蛩蛩喁喁。但是,當我在一九六六年冬天,懷著一顆朝聖的少年的心,站在天安門的金水橋邊,撫摸那一柱巍峨華表時,我眼中的天安門,並沒有這一座半山茶亭神聖。我在心中暗暗地想,這天安門城牆上的紅色,年年都要重新刷過。這是帝王的顏色,可它究竟是不是歷史的顏色,我弄不清楚。

至少,我的祖父的殷血,沒有化作塗紅天安門城牆的顏料。

盧爹爹通常起得很早,像駝子二爹一樣,他過早地產生了入墓之感。一閉眼睛,就跟死人打交道。天一抹黑就上床,一夢醒來還是半夜三更,盧爹爹再也睡不著了。起身磕了幾筒煙,就摸摸索索挑起水桶,去燕子溪里挑水去。燕子溪流的不是岩罅里滲出的泉水,就是樹葉子上滴落的泉水,好甜好甜哪。用這水燒茶,含在嘴裡,肉巴巴的,幾有味兒!

水挑滿了一缸,天還沒亮。老天上的幾粒星星,像死人的黯淡無光的眼睛。盧爹爹開始去門外拖些木柴進來,準備燒水了。坐到灶口,剛扒開隔夜留下來的灶膛的火屎。那條相依為命的大黃狗呼哧呼哧從門外進來,蹭到盧爹爹腳前,放下嘴裡咬著的一截木柴。盧爹爹高興地拍了拍狗的腦袋,認為這狗可以當兒子養,幫他做得一些事了。他摸出一把斧子,想把大黃狗拖來的木柴劈碎。一使勁,斧刃下去,傳來一聲悶響。而且手上的感覺也不對,軟軟的,綿綿的。這是什麼啊?盧爹爹剔了剔梓油燈盞里的燈草,如豆的亮光大了一點點。他俯身細看,頓時嚇得舌頭伸出來縮不回去。斧頭揳進去的哪裡是木柴,竟是一條血淋淋的人腿!他回頭再看缸里挑回的水,全是紅紅的血。

半山茶亭正建在陰道上,駝子二爹瘋瘋癲癲地說。所謂陰道,就是鬼走的路。鬼連飯都不吃,哪裡還會喝茶水。半山茶亭所以要垮,人是沒得法子阻擋的。

到杉樹鋪的第二天,我就住進了這座古祠堂。聞隊長問明我只有十七歲,便照顧我,讓我在這座古祠堂里試製「九二〇」土農藥。

在我還沒有來到人世之前,我就認識這座古祠堂了。盧爹爹告訴我父親的聞家祠堂,就是這一座。這座磚木結構的建築,少說也有了百把年歷史。解放後,這座祠堂一直廢置不用,更談不上修繕。可是,它卻像崗壇上的香樟樹一樣結實。聞隊長拿根鑰匙捅了半天,才把掛在大門上的那把生鏽的銅鎖捅開。空闊的正廳,有蝙蝠來回飛。從東耳門進去,一共有七重門。我的床就安置在第七重門裡,這是聞家祠堂最深的一間房子,每天晚上,連同大門和東耳門,我一共要閂九道門閂。我之所以選中這最深的一間房,是圖它安靜,而且它的後窗外,是一片緩坡的松楸綠色,它似乎能夠滿足我想在這裡尋覓祖父遺蹤的好奇心。

大概是我住進聞家祠堂的第二個黃昏。不,也許是第三個。我獨自坐在祠堂大門的門檻上,看蒼黑的瓦脊正孵出沉滯的寒煙。黃牛被閂在燕子河邊的烏桕樹上,噤不能言。突然,駝子二爹像一個幽靈飄到我的跟前。用一種非常鎮靜的聲音問我:你為什麼要住進這座祠堂?我為什麼不能住進這座祠堂?我反問他。他神秘地說,這座祠堂是住陰兵的地方。我想到他是瘋子,便笑了,不再理他,可他並不走,威脅要我搬出古祠堂。我笑著說,我偏不搬,我不怕陰兵。陰兵中有一個燒茶的,我認得,他會照顧我的。你認得盧爹爹?駝子二爹大驚失色,隨即他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這不可能,你才是一個伢秧兒,而盧爹爹已經死了五十多年了。

我曉得,你的老子是紅軍裡頭的大官,他有屁股鈧,胸前還吊個扯光鏡。盧爹爹這麼對我父親說。他把手槍叫成屁股鈧,把望遠鏡喊成扯光鏡。

我的祖父是一個紅軍團政委。五十五年前,他在這座聞家祠堂里住過,團指揮部就設在這裡。天麻麻亮,盧爹爹臉色煞白跑進祠堂,結結巴巴地告訴我祖父,大黃狗把一條人腿拖進了屋,燕子溪的流水都是紅紅的血,這是怎麼回事?我的祖父背過臉去。盧爹爹說,他肯定這是我祖父在流淚,怕在場的人看到不好,才背過臉去的。此刻,我分明感受到了五十五年前我的祖父的撕肝裂膽的痛苦。他怎麼好回答盧爹爹呢。張國燾在大別山肅反,一個月之內,就殺掉了紅軍排以上幹部一萬七千人。現在,連一般戰士也不放過,就在昨夜,他們團有名的鋼槍八連,連官帶兵共一百一十二人,一個不剩,全被當作第三黨殺害了。保衛局的人可以任意捕殺,作為團幹部,他卻無法保護自己的戰士。

盧爹爹從我祖父的神志中,彷彿明白了一切,究其實他卻什麼也不明白。回到半山茶亭,他從床上揭起僅有的一床破被單,裹起那條被狗撕爛的大腿,扛到山上埋了。

第二天,人們看到半山茶亭前的烏桕樹上,弔死了一條狗。盧爹爹老淚縱橫地站在大黃狗面前。他想像中的兒子沒有了。

駝子二爹在隊里吃五保,除了大農忙,聞隊長讓他幫隊上看看曬場、打打草垛子等零碎活兒,平常時間,就讓他放任自流。從我到杉樹鋪那天起,一直到他死,三年多時間,我從沒有看到他的足跡踏離過杉樹鋪三里外的地方。每天清晨,他照例從祠堂門口出發,行百十步到老楓樹,再從老楓樹走里把路到半山茶亭的廢墟,再從那裡走半里路,到燕子溪的那座石拱橋。在那裡稍事休息,又從原路折回。走到老楓樹拐個彎,就上到祠堂背後的這面松坡。他天天如是,風雨無阻。背上一隻籮筐,手中一把尖嘴鋤。目不斜視,盯著路面,專撿石子兒。撿到的石子兒,就倒在那面松坡上。這一段路,鄉親們都說好走,腳板落下去,平展展的。坑坑窪窪的地方,被駝子二爹填平了,硌腳的石子兒,被駝子二爹撿起了。

駝子二爹為什麼要這麼做?杉樹鋪的人沒有哪個說得出原因。聞隊長解釋說,瘋子各有各的瘋法,駝子二爹的瘋法,就是撿石子兒。

駝子二爹是瘋子這是無疑的。他的行動為他自己做了證明。但我依然對他好奇。一天夜裡,我走到他的家門前,確切地說,這不是家,僅僅只能算是他的棲身之地。這本是一間牛欄屋,在祠堂後面的那面松坡的一處凹地。我想像中的牛欄屋一定殘破不堪。等我走到這裡,才知它比我想像得還要糟糕。連門也沒有,屋裡黑漆漆的,四面松楸聲令我毛骨悚然。有人嗎?我站在門外喊。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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