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 七

一支電光從蛇皮坳上游弋下來,走進了豬婆寨。夜已深沉,豬婆寨沉進了夢鄉。鄭天冬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他想找到鄭天龍,責問他為么事又打引鳳。他拍拍隨他一起下山的大黑和溜皮,示意它們不要吠叫。他輕手輕腳走到鄭天龍的房窗下,低低地喊了一聲:

「天龍。」

「哪一個?」屋裡的人還沒睡穩,喊了一聲就答應了。拉亮了電燈。

「你出來一下。」

「是天冬?」天龍充滿了詫異。

「嗯。」

鄭天龍穿好衣服出來了。鄭天冬避免談話聲讓屋裡人聽見,把鄭天龍引到塆頭的烏桕樹下。

「深更半夜的,你找我有么事?」鄭天龍問。

「聽王精怪說,你又打引鳳?」

「打了。」

「為么事打她?」

「不為么事,」鄭天龍耍著賴皮說,「引鳳是我的媳婦,我想打她就能打她。」

鄭天冬冷冷地說:「天龍,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你作禍莫作過了頭。」

鄭天龍抱屈地說:「天冬,你驢子不對馬嘴地錯怪人。不是為了你,我打她做么事?」

「為了我?」鄭天冬有些吃驚。

「不是為了你又為哪個?」鄭天龍振振有詞地說,「天冬,看到你一個人在山上,清靜寡靜地守孤單,我心裡過意不去,想叫引鳳上山去陪你幾夜,這死女人,抵死不肯去。」

鄭天龍說罷,連連嘆氣,樣子極誠懇。這一來鄭天冬反倒沒了主意,慌裡慌張地說:

「我不要引鳳上山,我一個人在蛇皮坳上,逍遙自在做寨王。」

鄭天龍試探地問:「你是不是嫌引鳳老了?」

「只怕是你自己嫌她老了。」鄭天冬在心裡恨恨地罵道。本來準備了好多話,要下山來和鄭天龍說個清楚。現在他又後悔不該下山來,跟這個不要臉皮人有么事好說的。他喊了狗,轉身又往山上走,丟下一句話:

「天龍,你再敢打引鳳,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鄭天冬走過一段田間小道,忽然聽到了烏桕樹下傳來了一個女人嚶嚶的哭聲,「引鳳!」鄭天冬差點喊出聲來,這可憐的女人,一定是偷偷跟到了烏桕樹下,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想走回去,但還是忍住了,只聽得鄭天龍惡聲惡氣地吼道:

「你哭個么事,人家對你沒得癮了。」

鄭天冬的血一熱。鄭天龍這時候如果再說一句混話或者動手打老婆,鄭天冬就會毫不猶豫地沖回去,把他捶成一個爛茄子。然而山野恢複了寂靜,鄭天冬聽得有一扇大門吱吱響了幾下,又聽得插門閂響,他才挪動腳步,一邊走,一邊困惑地想:「天龍這雜種,為么事又要引鳳上山?他又要想個么鬼點子,讓我和引鳳上當呢?」

也是這麼一個深沉的夜晚,只不過不在隆冬而在深秋,漫山遍野的烏桕樹或楓樹的紅葉,在夜空中彌散著它們的令人心醉的氣息。晚風攜著各種花草的芳香,吹拂過竹林和山塆。每一個角落裡,每一乘木床上,似乎有著竊竊的情話,都散發著一種使人酥軟的神奇的魅力。

鄭天冬好不容易等到整個塆子都進入夢鄉,才偷偷溜出家門。他像一個幽靈在塆子里轉悠了一趟,看看沒什麼動靜了,才躡手躡腳走到鄭天龍的門前,輕輕叩了三下門。敲門聲幾乎還沒落,門就開了一條縫,鄭天冬擠了進去,反手把門閂死了。

「天冬哥?」

「引鳳!」

引鳳只穿著短褲汗衫,緊緊地抱住了鄭天冬,讓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女人氣息。鄭天冬伸開雙手,把引鳳抱進了房裡。

自從那天晚上,鄭天冬在那個令人心碎的小墳堆前,答應了段引鳳的乞求後,兩個鬱鬱寡歡的人,便又同時變得充實起來。在他們的心靈里,歡樂像一陣又一陣的暴風雨,夾著驚雷閃電而來。質樸又純潔的情愫,像雨後七彩的虹,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路上相遇,他們在眼中分享融為一體的情愛;長夜靜卧,他們又在靈魂里訴說刻骨的相思。一種難以平復的慾望使已經憔悴的花朵重又變得嬌艷欲滴,他們企盼著不只靈魂相愛而且肉體相愛的日子,這一天終於盼到了,老天爺給他們這一對情侶提供了機會。

從夏天起,鄭天龍就不怎麼落屋子。他受了幾個朋友的慫恿,參加了他們成立的造反組織,開到鎮上造區委的反去了。鄭天龍現在是大忙人了,每日里在鎮上「關心中國前途」,很少回家,他的母親既管不住兒子,又和媳婦不對光,一氣之下,跑到女兒家住下了,家中只剩下引鳳一個人。這可憐的二十二歲的女人,從至深的愛戀中孵出巨大勇氣,她用深不可測的柔情和一個女人能夠凝聚起來的全部膽識,鼓動鄭天冬前來和她幽會。

鄭天冬進到段引鳳的房中,這個威武有力的漢子,變得像一個受驚的麋鹿,他伸出手臂緊緊摟住段引鳳的腰肢,彷彿要從女人身上吸取力量,使自己變得鎮定和堅強。

「天冬哥。」

引鳳從靈魂里爆發出呼聲,鄭天冬把她越抱越緊,使她透不過氣來。

「引鳳。」

鄭天冬像是在狂喊,又像是在呻吟。在他的眼中,整個世界已不復存在,只有這一個年輕女人秀美的胴體。

「天冬哥,啊,我快要死了。」

引鳳倒在鄭天冬的懷裡,她的乳房緊壓著鄭天冬的胸膛。

「引鳳。」

鄭天冬快樂得發瘋,他的笨拙的嘴這時候只會用來親吻,而不會講話。

胸膛貼著胸膛,腰肢挨著腰肢。終於,他們像一段沉重的木頭,倒在床上。

夜似乎更加沉靜了,含潮的氤氳從山林中飄浮而來。浸在水塘中的星星,像一鍋清水上浮著的晶亮的油珠子。這間屋子裡漾動著它們微弱的反光,今夜的這間磚木結構的豬婆寨的古老房子,已經被愛神佔領。愛神是樸素的,神聖的。她從田野上走過,田野上就有豐碩的谷穗,美麗的花朵;她來到人群中,人們就懂得相親相愛,勃發起創造生命的慾望。人的意志、思想、智慧、性格,莫不都因為這慾望而產生、發展。人的世界中可以永遠消失恨,但不能有須臾的時間沒有愛。沒有愛,地球將變成廢墟,人類將從此消亡。每個人都是愛的結晶,每個人也應當成為愛的動力,愛是沒有目的的,愛的本身就是目的。愛是人的本質,而本質總是真誠的。所以,愛神總是赤裸著走到人們中間。今夜,她又赤裸著走進這間幽暗的房子。她在一對情侶的靈魂里,播撒下不可抑制的衝動。讓他們獲得那種最原始的,也是最新鮮的感覺,讓應該發生的事情得以發生。

「天冬!」

引鳳像是在囈語,她不再喊「天冬哥」了。

「鳳妹兒!」

鄭天冬也改了稱呼,聽來那麼親昵。

「天冬,我等了你整整兩年,才等來這一夜啊。」

「我還不是,引鳳,你結婚那夜,我真恨不得把你搶走。」

「你為么事不搶呢,你曉得,那一夜我的心在流血啊。」

「往後怎麼辦哪,鳳妹兒,我一天也捨不得離開你了。」

「天冬,我們跑吧。」

「往哪裡跑啊,現在不比解放前,跑了抓回來,要坐牢哩。」

「我和鄭天龍打脫離。」

「曉得他肯不?」

屋子裡陷入了沉默。鄭天冬感到手臂痒痒的,一摸,濕濕的,引鳳哭了。

「鳳妹兒,莫哭,你一哭,我這心裡就難過得很。」

「好,我不哭。」

兩人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心貼著心,互相感受著對方的溫暖和力量。正在他們這麼依戀深深的時候,門外響起了粗聲粗氣的叫喊:「引鳳!」接著是砰砰的敲門聲。

「是天龍,他回來了。」

引鳳這一驚非同小可,鄭天冬也失了主意,三把兩把穿好衣服,卻無路可以出去。

「引鳳,耳朵聾了?快開門。」

大門拍得山響。引鳳沒得法,只好指著床底,示意鄭天冬鑽進去。鄭天冬雖然感到羞愧,卻也只好如此了。

引鳳料理好床鋪,這才去開門。鄭天龍一進門,就不滿意地咕噥道:

「你是瞌睡蟲托生的?喊了半天才開門。」

段引鳳見了丈夫,又氣又怕,卻還是和他頂嘴:

「哪個曉得你深更半夜往回摸,人家不睏覺,未必熬油點亮等著你?」

誰知鄭天龍這個沒臉肉的東西,忽然又不惱了。走進里房,笑嘻嘻地說:

「今夜,本來要去攻松山鋪老保的據點,我半路上摸回來,想跟你親熱親熱。喏,這是兩斤新鮮豬肉,打據點的人平兩斤,我提回來,也讓你油油嘴兒。」

段引鳳接過來,掛到牆上的木樁上。鄭天龍說:「莫往上掛了,現在就煮來吃。」

段引鳳擔心床底下趴著的那個人,怕被鄭天龍發現,想把鄭天龍從房裡支開,說:

「現在吃就現在吃,你到菜園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