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 六

鄭天冬感覺到從心裡湧上來一絲苦味,他張開嘴巴,想把苦味從嘴裡放出來。但是,那苦味彷彿是一襲寒氣貼在他的舌苔上。夜色已經厚重了,顫抖的寒星在幽暗的凍雲中發出微弱的光芒。群山彷彿是一堆又一堆的海綿,吮吸巨大的黑暗。鄭天冬劃亮了一根火柴,一閃出火光,風就把它吹滅了。他又劃一根,又被風吹滅了,他再劃一根,終於劃燃了,不是一根,而是一板。劃燃火柴也不是為了抽煙,而是想看一看襪底上的並蒂蓮花和交頸鴛鴦。……多美的並蒂蓮啊!一枝稍高,一枝稍矮;一枝展瓣盛開,一枝欲放還收。蓮葉綠得那麼嬌嫩,蓮花紅得那麼炫目。再看那交頸鴛鴦……鄭天冬只瞄了一眼,火柴又熄了。不過也用不著瞄了。這一對交頸鴛鴦,二十年前就已游進了他的心中。

山中多情女子的信物,也許有點千篇一律,缺乏變幻,過於古板,但寓在單純中的深情,卻是能令人長久回味的。要說鄭天冬內心有什麼歉疚的話,那就是他一直後悔,二十年前,不該燒掉那一對浮游在並蒂蓮中的交頸鴛鴦。

結婚第二年,引鳳生了一個女兒。她婆婆很不高興,人前人後,總是給她氣色看。準備了十幾隻坐月子吃的雞,只宰了兩隻,引鳳連一隻雞腿子都沒吃到。發展到後來,婆婆不愛這個媳婦,連眾人的眼睛都遮不過了。引鳳坐月子,正是刮刀子風的三九四九天氣。水塘里結滿了冰凌。婆婆百事不伸手,引鳳只好自己挨下床來,砸開冰凌洗尿片。鄭天冬看了實在心痛,躲在屋裡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

自從引鳳進了鄭天龍的家門,一年多來,兩人見面如同陌路之人,好像誰也不認得誰。鄭天冬強迫自己這麼做,他要讓引鳳看出他是條硬漢子,不會為個把女人而低眉落眼的。他甚至再也不喊「引鳳」了,而故意喊她「天龍媳婦」。引鳳聽到這種稱呼,心裡非常難過。她是多麼想當一個「天冬媳婦」啊!命運卻專門捉弄她,讓她做了一個令她生厭的人的媳婦。這個鬼天冬,卻又不解她的心思。見了她不是昂頭一丈,就是豬一句狗一句的說話。這對於引鳳,無疑是精神上的最大的折磨。一個理想中的丈夫已經永遠不可能得到了,而保留在心中的對於天冬的依戀之情,也因為天冬的冷漠日漸枯竭。引鳳現在變了,眼睛還是那麼大,眼神卻已黯淡無光。一天到晚鬱鬱寡歡,對誰都是冷臉冷落的,說不上幾句話。

偏偏這個鄭天龍,處處又不把媳婦當人。說出話來,氣腫了人的腳頸,豬婆寨的年輕人,湊到一起開玩笑,說出的話臭過屎渣兒。有一次在田裡薅秧,王精怪問鄭天龍:「喂,姓鄭的,你那個媳婦一天到黑垮著臉,像是借了她的穀子還了她的大麥,晚上跟你睏覺,那一臉的霜化不化些兒?」

「化個屁,」鄭天龍涎皮涎臉地說,「你發燒發熱的,想跟她親熱親熱,她呆木頭一筒,把屁股對你。」

「嘿嘿,你不成了熱臉去擦冷屁股了?」另一個青皮小伙笑謔道。

「我才不擦屁股呢,我擦屁股的前面。」

秧田裡一陣鬨笑。鄭天龍的回答刺激了大家的神經,七嘴八舌更是無遮無攔了。王精怪叫著說:

「天龍,莫把股肉埋在碗底,吃獨食兒,把段引鳳貢獻出來,跟我困一困么樣?」

「好呀,」鄭天龍說,「今夜裡,我倆交換陣地,我到你家,跟你的媳婦困。」

「我的媳婦鼻孔朝天,乾巴巴的乳房像個死豬卵子,沒得你的媳婦標緻,你不怕吃虧?」

「吃個么事虧喲,」鄭天龍越發來了神,「皇帝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女兒一樣的。」

「說得好,」有人高興地吼叫,「天龍,精怪,今夜你們就換背抓癢。」

「哎喲!」

王精怪忽然大叫一聲,從泥田裡提起一隻腳來,蹙眉蹙眼地說:

「天冬,你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薅田棍戳了我的腳。」

站在王精怪身後的鄭天冬,沒好氣地說:

「戳穿了才好,不好好薅田,抵我的路。」

王精怪覺得這話不受用,於是譏刺他:「找媳婦我沒抵你的路,人炙么事沒找著?」

「我叫你王八蛋嘴硬!」鄭天冬怒氣攻心,大吼一聲,摔掉薅田棍,把王精怪舉起來,丟到亂泥巴田裡,糊成一個泥猴兒。

王精怪當眾丟了個大丑,爬起身來,又不敢和鄭天冬較量。這傢伙蠻得,只比水牛少一對角。豹子都不是他的對手,我惹了他還不得自討苦吃?王精怪比青皮蛇還溜滑,當即就地轉彎,笑悻悻地說:

「天冬兄,你的力好大呀,把我的屁股摔成兩半了。」

「再敢犟嘴,我把你的屁股摔成四半!」鄭天冬怒氣未消。他用滿懷敵意的眼光,把在一旁訕笑的鄭天龍狠狠地盯了一眼。

只有在這種時候,鄭天冬才感到自己舊情未泯,內心深處並沒有冷漠段引鳳。聽到這些侮辱段引鳳的穢語,他就怒得像個鐵面金剛。

段引鳳在月子里受到的欺凌,使鄭天冬很難過。幾次他想去找天龍的母親談一談,又猶猶豫豫地沒有去成。我去談算哪一碼子事呢?是她的上人,還是她的哥兄?是她的親戚,還是她的丈夫?我么事都不是啊!但不說一說,又感到引鳳太苦了。想來想去,他決心找天龍談一談,他不相信這個二流子,連起碼的人情道德都沒得。

一天夜裡,鄭天冬把天龍從家裡喊出來,想帶回到自己家中談。天龍不肯去,幾個牌友正等著他打撲克呢。鄭天龍沒得法,只好站在塘埂上,把話從遠處說來:

「天龍,恭喜你做了老子。」

「哼。」鄭天龍不置可否,用鼻子回答。

「老子可不是好當的。」

「當得了老公也當得了老子。天冬,你就為這幾句話?我可是沒得工夫了。」

鄭天冬忍住氣,故意裝得心不在焉地問:

「這些時,塆子里的一些閑言閑語,你聽到了不?」

「哪些閑言閑語?」

「你家的。」

鄭天龍沉默了一會兒。他以為這些閑言閑語大概又是指他和某個某個女人鬼混,於是悻悻地說:

「閑話聽多了瘦人,人家舌頭癢,讓人家說去,我左耳朵進,右邊耳朵出。」

「閑話不一定是沒得根據的話。」

「有根據又么樣,前些時,我是和上塆的那個女人玩了兩盤,這又算得么事?一個尋鍋補,一個要補鍋。」

「我不是指你自己的豬狗事兒。」

「那你又是說哪個的?」

「你丫的。」

「說她,說她么事?」

「說她苛刻媳婦,引鳳坐月子,雞胯兒沒吃到一隻,還要砸開冰窟窿洗尿片。」

「哪個叫她生女兒?」鄭天龍生了氣,內心罵鄭天龍算老幾,管臭閑事。

「生女兒的未必不是人?」鄭天冬也火了。

鄭天龍脖子一犟,說:「我丫想抱孫子,引鳳生不出來,老人還不慪氣!」

「你呢?你么不勸勸上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就不心痛引鳳?」

「我么樣心痛法?未必要一天到黑把她托在手上?」

「你就幫她洗洗尿片嘛。」

「哼,虧你說得出,」鄭天龍冷笑一聲,「在豬婆寨,你看見哪個男人洗過尿片?」

「也沒得哪家媳婦,月子里沒得人料理。」

「天冬,你說完了沒?」

「說完了。」

「那我要走了,說這一陣閑話,少打了好幾盤撲克牌。」

鄭天龍掉頭就走。鄭天冬怔怔地站在塘埂上,一股莫名的憤怒和至深的憂愁交織在一起,逼得他想大叫。他張了張嘴巴,一股北風噎住了喉管,冷透了他的心。

第二天,引鳳又提著一籃子尿片來到塘邊,鄭天冬把她喊到了自己家中。引鳳感到惶惑,這個已使她心灰意懶的人,現在喊她去做么事?

到了家,鄭天冬從火塘上的吊罐里,舀出了一碗雞湯,雙手捧給引鳳。

「快趁熱喝了。」

「天冬哥,你!」段引鳳哽咽了起來。

昨夜,從塘埂上回來,鄭天冬把家中養著的僅有的兩隻雞都殺了,燉了一大吊罐。他別過臉去,不看引鳳的淚眼,說:

「引鳳,這一大吊罐雞湯,都是為你燉的,每天出來,就來這裡喝一碗。」

引鳳哭得像個淚人兒,哪裡還喝得下雞湯。鄭天冬好勸歹勸,她才喝下了一碗。在她喝湯的時候,鄭天冬又搬來一個大木盆,把引鳳帶來的一籃子尿片倒在裡面,舀上一盆熱水。引鳳看在眼裡,哭在心裡。

「天冬哥!」

段引鳳禁錮了一年的感情的閘門,現在又啟動了。感情的潮水再次洶湧起來,她撲過去抱住鄭天冬的脖頸,瘋狂地吻著他的臉頰。鄭天冬並沒有以同樣的熱烈去迎合他,而是輕輕地把她推開,說:

「引鳳,該回去了,伢兒只怕哭著要你呢。」

引鳳好不容易才抑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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