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 三

火塘里再沒有火焰跳起了,剩下一堆通紅的木炭。鄭天冬又喝下了半碗酒,人醉得迷迷瞪瞪的,歪倒在小竹椅上困著了。這一覺困得好沉哪,直到五更天,一陣狗吠聲才把他驚醒。他昏昏沉沉地不曉得困在哪裡,翻了一個身,忽然挨到了一堆軟綿綿的東西,隨即鼻孔里聞到了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香味,唔,這不是女人溫熱的肉香嗎?他伸手一摸,一個光滑又豐滿的胴體困在身邊。他的醉腦袋還感到沉重,但他的靈魂已經躁動不安,一股原始的力在血管里奔流。「引鳳!」他像豹子樣地低低地吼了一聲,伸出雙手把女人摟在懷裡,狂熱而又粗魯地親著她的額頭、眼睛、嘴巴和乳峰。女人溫順地接受了這一切,但是並不主動,甚至還在火焰般燃燒的胸懷裡不住顫抖。這是她感到了幸福還是恐懼?這是引鳳嗎?我這是在哪裡?引鳳又是怎麼來的?鄭天冬忽然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從感情的高峰上跌落了下來。幾乎就在那一剎那,他記起了王精怪帶來的那個女人,我不是坐在火塘邊喝酒嗎?我么時兒跑上床來,和這個叫山秀的女人困做一堆兒的?一股羞愧之情從他心底湧出,他蛇一樣溜下床來,抓起一把衣服逃到灶間。火塘里還有未熄的火屎,他抱過一堆松毛和樹棍子重新燃著。撿起衣服來穿,看見倉促中把女人的內衣也夾了出來,他臉上發燒發熱,趕緊把內衣擲回到裡屋床上。他六神無主地坐在火塘邊,忽然又站起來打開大門。他想去看看他的天麻園。冬至節早過了,天麻已經收起,變成一摞一摞的鈔票,存在他的那個任何人也不曉得的泥罐里。他現在到天麻園去,並不是去查看小偷和野獸,他只想藉此離開這座屋子,這個女人。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小偷和野獸了,欺侮了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女人。他跨過門檻,被絆了一跤,又是一堆軟綿綿的東西。蹲下去一看,是他的狗。這畜牲,怎麼困在大門口?他踢它一腳,竟一動不動,咦!未必死了。他好生奇怪,伸手去摸狗鼻,還有微微的氣息。這狗怎麼了?只聞得狗嘴裡一股穢臭的酒味。這狗日的狗,哪裡偷得酒喝。不對,狗是不敢喝酒的,聽說狗若是吃了醉漢吐出的穢物,也會醉死的。他趕緊點個火把,到門外一瞄,狗日的,還困著兩條哪。只見牆角處倒有一堆穢物,是我喝醉酒了?這又是誰掃出來的,莫非是那個女人,山秀?

鄭天冬感到心裡好不是滋味兒,折回屋裡,卻見那女人已穿好了衣服,坐在火塘邊上,兩手捂著臉,在哭。鄭天冬依舊坐回到小竹椅上,看清地上有清掃的痕迹,不好意思地問:

「山秀,我喝醉了不?」

山秀點點頭。

「是你掃的?」山秀又點點頭。

「么樣搞的,年把都沒醉了。」鄭天冬生起了氣,「拖累了三隻狗,還在你面前出了洋相。」

山秀放下捂手的臉,迷惘地望著鄭天冬。

「山秀,我,我,」鄭天冬瞄著裡屋的床,想辯解,卻又無話可說。愣了一會兒,他才悔恨地說:

「我不該上你的床。」

「這不怨你,」山秀嘆了一口氣,「是我看你醉得不成人樣子,把你拖到床上去的。」

「我既是醉了,又么樣脫了你的衣服。」鄭天冬納悶了。

山秀低下了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衣服是我脫的。」

鄭天冬嘴巴張得老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惱怒起來,傷言搭語地說:

「你這樣的女人,真是不知不識的。你不要名譽,我還要呢。」

山秀又哭起來,她的心被刺痛了。鄭天冬最怕女人的眼淚,心又軟下來,嘟噥著說:

「幸好我及時醒了酒,沒做出荒唐事來。」

山秀昂起頭,憤懣地說:

「鄭大哥,你莫把山秀當成騷狗婆,我不是那種輕飄飄的人。只怪我作踐,聽了王精怪的話。」

「王精怪?他說的么事話?」

山秀張張嘴,到底沒說。她么樣說得出口呢?昨夜,王精怪留下山秀,就是有意讓她引鄭天冬上鉤。王精怪說,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飯,這個姻緣就接定了。從山秀欲說還休的神情里,鄭天冬已猜到八九分。

「這個王精怪,一肚子的餿主意。」

山秀含怨地說:「如今也怪不得別人,只怪我作踐。」

山秀眉毛微蹙的樣子,使鄭天冬想起了段引鳳,不由得感嘆起來:

「托生個女兒身,也不當容易。」

這句話更是觸動了山秀滿腹酸楚,說話帶出了哭聲。

「我們女人,哪個不是慪氣罈子?」

「山秀,聽我一句話,去找個年輕點的,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

「鄭大哥,你真以為你老了,還是推辭我的話?」

「你么樣看中我了呢?就圖我個萬元戶,可以過甩手甩腳的日子?」

山秀滿臉紅紅的,辯解說:「我的兩個上人的確是這樣想的,所以才答應我和王精怪一路來看人,可是我山秀腳有手有,也不是生來愛吃閑飯的人。」

「唉,」鄭天冬連連嘆氣,他覺得山秀也是個善面善心的女人,這件事情真使他為難了。

「鄭大哥,天亮了,肯與不肯,望你把個實話。」

「山秀,你讓我想幾天。」

鄭天冬猶猶豫豫的樣子,使山秀想不開,她索性說亮話:

「鄭大哥,你這麼不好答應我,是不是另外有了人?」

「沒得,沒得。」鄭天冬一迭聲地否認,他的心思亂了。痴頭痴臉地坐在小竹椅上,山秀么時走的,他也不曉得。

「山秀——」

鄭天冬站在山岡堖上,朝著下山路大喊。當他意識到山秀已經離開了他的火塘屋,心中不自覺地升起了一股悵然若失的情緒。他瞄了一眼山秀坐過的木凳子,發現上面放著兩雙襪底兒。他拿到手上看,一雙上繡的是並蒂蓮花,一雙上繡的是交頸鴛鴦。布殼厚實,針腳細密。這是山裡女子定情的信物,鄭天冬的心裡一熱,覺得不應該接受這種饋贈,他衝出門去,想把山秀喊回來。連喊了幾聲,沒有答應。山秀已經走遠了。

鄭天冬獨自佇立在山岡堖上。潮生沉滯的晨霧在他身邊緩慢流動,被他的喊聲驚醒的山雀子,發出夢囈一樣的啼叫。西北風變成一道可以看見的乳白色的氣流,從山埡口奔騰而去。凍雲下的樹林,幻作深灰色,裡面時不時傳出嘎扎嘎扎的響聲,也許是野獸走動。鄭天冬忽然感到了孤單,他呆望著山下,想著熟悉的塆子,對於女人的渴望出乎意料地在他的內心中掀起了風暴,他幾乎是絕望地發出乞求聲:「引鳳啊引鳳,你折磨了我二十年,還要折磨我幾多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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