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 二

山上的夏日,與畈下畢竟不同,畈下有風無風,屋內屋外,三伏天一概的熱。山上則不同,正午站在太陽底下,無風時也能熱出汗來。但無風的日子極少,一天到晚,從樹林里,從泉水邊吹起的涼風不斷。空氣濕潤,哪怕太陽當頂,樹林里的枝葉上露氣也不收。花兒一蔸蔸地開,溪水一脈脈地流。是花都香,是葉都潮,人行其中,暑氣全收。

每逢這種天氣,鄭天冬就愛上山來砍柴。他五歲喪父,母親靠紡線把他養到十五歲。他讀完了小學,就回到隊里生產,開始靠自己的體力養活母親了。光陰荏苒,不覺他已長成了二十五歲的漢子。去年,母親洗衣服時,忽然頭髮暈栽到塘里淹死,丟下他一個人,在豬婆寨的田地里討生活。他勤扒苦做,生活倒沒得么事過不去的地方。三伏天里,隊里人趁熱偷閑,各自揀了蔭涼處下棋、睏覺。他卻獨自上了山,砍柴挑到鎮上去賣,換油鹽等。

這天吃罷大早飯,他又肩了沖擔上山。沖擔是這一帶山區做挑擔之用的一種工具,又名光擔,一般用栗木或杏木做成,長有八尺,兩頭尖尖,用鐵皮包裹,鋒利如矛。用它既可挑柴、挑谷把子,又可做防身武器。鄭天冬的沖擔已讓汗水浸得光滑。殷紅的木面上,照得見人影。主人勤不勤快,看一看他家的沖擔即知。勤快非常的鄭天冬,把沖擔扛到了離豬婆寨十里的雲菇嶺上。若是塞灶口的,煮得熟飯食的雜柴,豬婆寨周圍遍山皆是。鄭天冬之所以捨近求遠,是因為要去雲菇嶺揀酒盅粗細的栗樹棍子,這種柴敲之作銅響,燒起來火猛焰高,鎮上人喜歡燒這種柴。

到了雲菇嶺,揀一處生滿栗樹雜子的山坳,鄭天冬放好沖擔、草繩,卻不慌去砍柴,他尋一塊涼幽幽的石頭坐下,摸出一拃長的小銅煙袋抽起煙絲來。雲菇嶺擋住太陽,白熾熾的陽光只照到畈下的塆舍、流泉和一叢叢的烏桕樹。鄭天冬感到愜意,從鼻孔里噴出的藍藍的煙霧,逐漸擴散到身邊的野黃花叢中形成有趣的繚繞。鳥啼聲聽來也是懶散的,一切皆無憂無慮、無所用心。鄭天冬也是無憂無慮,無所用心。一連氣抽了十幾袋「功夫煙」,他才起身抽刀砍柴。他朝刀口上吐了口唾沫,正要砍下第一刀,忽聽得什麼地方,有個女子唱起來:

天上一塊相思鏡

地上一盞女兒燈

妹要栽花哥點水

哥要落雨妹鋪頭

歌聲柔柔的、甜甜的,是茶青時採茶女常常唱起的歌子,鄭天冬的心為之一動。這野的山上,哪來的女人唱歌?他索性不砍柴了,支起耳朵來聽。一會兒,他聽得不遠處,響起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他便輕輕撿起沖擔,朝那裡摸去。

那女子又唱了起來:

摘茶摘到九層雲

一片紅來一片青

紅的都是相思樹

綠的都是女兒藤

有情有意的歌子,把鄭天冬的心唱得痒痒的,他循聲走到唱歌人的跟前,隔著樹叢一瞄,見一個眉眼清秀的姑娘,坐在一堵山岩之下,兩眼瞄著遠處的煙村。鄭天冬咳嗽一聲,那女子嚇得「啊」了一聲。扭過頭來,看見一個年輕的漢子,手上拿著一條鐵光閃閃的沖擔,驚恐地問:

「你要做么事?」

姑娘往後挪動身子,鄭天冬唯恐嚇了她,連忙說:

「莫怕,莫怕,我是砍柴的。聽見這兒有人唱歌,就過來看看。」

姑娘穩了穩神,紅著臉說:

「你這位大哥,才會嚇人,捏這麼長的沖擔,我還以為是強盜呢。」

鄭天冬把沖擔靠在石岩上,蠻有興趣地問:

「你怎麼看我像個強盜?」

姑娘瞄了瞄他,笑著說:

「這會兒又不像了。」

「是嘛,我本來就不是的。」鄭天冬打著哈哈說,「你的歌子唱得真好。」

「好么事,還不是揀耳朵揀來的幾句歌。」

「這些歌,不大准人唱了。」

「我曉得,」姑娘點點頭,眼神有些迷惘,「上頭說這些歌有毒,毒在哪裡啊?」

「上頭說有毒,大概就有毒吧。」鄭天冬解不透這個理,「說實話,我愛聽這些歌子,但我們塆的姑娘不敢唱了,怕抓她的階級鬥爭。」

「我在隊上也不敢唱的,想到這山上沒人,我才唱唱。」

「你一個人,到這野山上來做么事?」

「不對你說。」姑娘偏著頭,一副撒嬌的樣子。

「不說就算了。」

鄭天冬感到掃興,拿起沖擔,打算再回到山坳里去砍栗木棍子。

「喂,砍柴的大哥。」姑娘又喊住鄭天冬。

「有么事?」

「你是哪個塆子的?」

「我也不對你說。」鄭天冬賭氣地回答。他抬頭看看天,林子的枝葉上,陽光一閃一閃,怕是過了半上晝了。忽然,他聽到山岩上的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定睛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一隻豹子蹲在那兒,頭已探出草叢,瞄著岩下的姑娘。

「快跑,岩上有豹子!」

鄭天冬的一聲大喊,姑娘從地上彈了起來。她抬頭一瞄,嚇得不成人聲地大叫,拔腿便跑。那惡獸哪肯放掉到嘴的食物,發一聲吼,從岩上猛撲下來。鄭天冬躲閃不及,立忙雙手舉起沖擔,猛然刺向那惡獸已經張開的大口。也是蒼天助他,沖擔居然刺個正著,從豹子嘴中刺進去尺把深。那豹子疼痛難忍,更是狂怒異常,在沖擔上蹦跳。鄭天冬心裡明白,豹子如若從沖擔尖上蹦下來,他和姑娘的性命也許難保。因此,他使出全身力氣把沖擔抵到岩壁上,並想把沖擔再往豹子肚子里殺深一點,但豹子力氣大得怕人,搏鬥了十幾分鐘,鄭天冬氣力不支,幸好這時那姑娘趕過來,插進一雙手,狠命抵那沖擔。只見豹子口中血愈流愈多,豹口中的沖擔戳進去快有兩尺深了。再過了十幾分鐘,豹子的耳朵、尾巴終於都耷拉了下來。鄭天冬看它不再動彈,才氣喘吁吁地說:

「放了。」

兩人丟開沖擔,那豹子跌落在地,四隻腳屈伸了幾下,就死斷了氣,鄭天冬這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力氣用盡了。他一攤泥樣的癱倒在地上。那姑娘驚魂未定,望著死豹子,背靠著一棵樹,獃獃地站著。

約莫一袋煙工夫,鄭天冬從地上站了起來,他覺得躺在地上,讓姑娘看到了不太雅觀。故意裝出雄赳赳的樣子,走到姑娘跟前,想說幾句玩笑話,為姑娘壓壓驚。話還沒說出口,他忽然臉紅了,趕緊背過身子去。姑娘不知就裡,又跑到鄭天冬面前,急切地問:

「大哥,你沒傷著吧?」

「沒傷著。」

鄭天冬眼皮子都不敢抬,又車轉了身。姑娘納悶,問:

「大哥,你這是么樣的?」

鄭天冬輕聲說:「看看你的懷裡,你才傷了呢。」

姑娘低頭一瞄,頓時臉紅破了。不知何時,白底藍碎花的汗褂被撕下了一片,一隻乳房顫顫地露在外頭,乳峰下還划出了一道寸把長的血口子,鮮紅的血正往外滲。

姑娘趕緊捂住胸口,跑到樹林子里,蹲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鄭天冬愣了一會兒神,脫下自己身上的白老布汗褂,拍打拍打灰土,走進樹林子里,從背後遞給姑娘,說:

「莫哭了,將就著,把我這個汗褂穿上吧,不好看,遮身子還中。」

姑娘掉過頭來瞄,鄭天冬已走出樹林子,站到死豹子跟前去了。姑娘顧不得合身不合身,好看不好看,趕緊把衣服換了。

「換好了。」姑娘走出樹林子,喊著。

鄭天冬這才又走回到姑娘面前,手上拿著一片栗樹葉,上面黑乎乎的有一小團東西。

「這是么東西?」姑娘問。

「煙屎,從煙筒里掏來的。」鄭天冬晃了晃小煙桿說,「你快拿去搽上。」

姑娘不解地問:「搽它做么事?」

鄭天冬臉紅紅的,訥訥地說:「搽在你的那個東西上,這煙屎里的煙油,聽說能止血,收口子。」

姑娘站著不動,也不伸手接煙屎。鄭天冬急了,把栗樹葉子塞到姑娘手上,說:

「你快回到樹林子里去,搽上,吃好幾餐飯,也補不回一滴血呢。」

姑娘又回到樹林子里去了。鄭天冬提起那死豹子的兩隻後腿,掂量有五六十斤重,心想這張銅錢豹皮剝下來,賣出來的價錢,怕要貼好幾擔乾柴,因此內心非常高興。

「大哥。」

姑娘又在背後怯怯地喊。鄭天冬指著死豹子,問道:

「你吃過豹子肉嗎?聽說作燥,這個天氣吃了,燒襠。」

姑娘回答說:「看著都噁心,還敢吃它。」

黃花閨女皺著眉頭也好看,鄭天冬很開心地問:

「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段引鳳。」

「段引鳳。」鄭天冬重複了一句,就記到了心裡,「我好生奇怪,你一個人跑到這個野山上做么事?」

段引鳳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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