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 一

山中白日遲短,天說黑就黑。鄭天冬窩在火塘邊,拿著酒碗,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他喝酒不興用酒杯,而是用的粗瓷大碗。一碗酒少說也有斤把多。不曉得喝了幾多時候,酒只遮得住碗底了。火塘里煮著的一弔鍋臘肉,倒是還剩得不少。他的肉癮不似當年那樣大,專揀吊鍋里的白蘿蔔吃。

屋外萬籟俱寂。這座叫作蛇皮坳的亂樹崗子遠離人煙,白天都是清靜寡靜的,鬼打得死人。夜裡更不消說得了。一陣風過,生出各種怪音,令人毛骨悚然。鄭天冬倒不怕岩石縫裡鑽出個青面獠牙的鬼,也不怕么事狐狸豹子,他只怕賊,偷了他的天麻去。因此養了一群狗,不多不少整七隻,守護屋前屋後的天麻園。這群狗和主人一起住在這個上不巴村,不下巴店的山岡堖上,人煙見得不多,每夜卻少不得要同野獸搏鬥幾回。因此一個個鍛煉得野性十足,見人就齜牙咧嘴,躍躍欲試要把人生吞活剝的樣子。因此,遠近五十里的人都曉得蛇皮坳上有個天麻園,天麻園裡有一群惡狗。他們把鄭天冬喊做「狗老爺」。

狗老爺正要一揚脖子把碗里的剩酒吞到肚中去,忽然,他聽得離天麻園不遠的地方,響起了野里野氣的山歌聲:

想哥想出了相思病

奴家上山散散心

走進了黑松林

遇到打蠻的人

褂兒扯扯,褲兒蹬蹬

兜胯一將軍

歌聲全失了韻致,嗓子大得怕人,狗老爺曉得這是走夜路的人害怕,故高聲唱歌壯膽。他笑了笑,不作理會。過了一會兒,門外的狗狂吠起來,其間夾雜著一個男子的斥罵聲和一個女子的驚叫聲。狗老爺趕緊起身開門,喝住了,問站在門外喘氣兒的兩個黑影兒:

「哪個來了?」

男子驚魂未定地回答:

「好你個鄭天冬,我的狗老爺,養了這麼一夥畜生,比豹子還凶。」鄭天冬聽出這是本村的王精怪的聲音,就把他們讓進了屋。王精怪本名並不是這個,因他平常陰陽怪氣的,人們就喊他精怪,叫得久了,他的本名反而被人們忘記了。

王精怪招呼同來的女子在火塘邊落了座,聳著鼻子嗅了嗅酒香肉香,大驚小怪地嚷道:

「狗老爺,你一個人享天福,一弔鍋臘肉一碗酒,還沒過年呢。」

「累了就喝碗酒,過么事年?」鄭天冬又往火塘上架了幾根樹棍子。

「今天就是過年嘛。」王精怪說,「城裡人叫元旦,敬重得很。」

鄭天冬這才記起,陽曆明天就是一九八五年了。他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

「鄉巴佬,哪個去過洋年。大年三十才叫過年。」

「也說得是,」王精怪眨巴眨巴眼睛,「城裡人是錢多得長蛆了,才又過洋年,又過中國年。」

「精怪,天黑得鼻子看不見嘴,你摸上來有么事?」

精怪住在豬婆寨,離這裡有五里上山路。鄭天冬原先也住在那裡,因為種天麻,才搬到山上來住。

「還不是為了你?」王精怪臉上的表情神秘起來,「天冬,這個女子叫山秀,是我表妹。」

「啊。」

鄭天冬應了一聲,飛快地瞄了那女子一眼。她低著頭,好像不自在,手腳都沒得地方放。鄭天冬有些納悶,心裡想:這王精怪,深更半夜領個表妹上山來,要搞么事名堂。

「天冬,」王精怪繼續說,「我這個表妹,嘴兒一張,手兒一雙,能幹人哪!」

「唔。」鄭天冬不想和他談這個,「你吃了夜飯不?」

「吃過了。」王精怪看出鄭天冬有戒心,笑了笑,於是拿話逗他:

「天冬,寡漢佬的日子好過不?」

「有么事不好過的,一個人吃飽,一家人不餓。」

「怕不見得吧。你現也是全縣有名的萬元戶了。種天麻種出名譽來,相片照在報紙上。和縣長平起平坐地喝酒,就不怕縣長問你,家中的老婆好不好?」

鄭天冬默不作聲。他往各處開會,的確遇到過這種尷尬事。甚至還有人背後議論他:「這麼個大名鼎鼎的搖錢樹,為么事落不下雀兒來做窠?我看這裡面有個扭絲扭兒。」

王精怪見鄭天冬發怔,內心頗有幾分得意,越發有了話頭:

「狗老爺呀狗老爺,你養的這群狗,都曉得發情呢,你今年多大,我記得不差,你吃的是四十四歲的飯吧,還算是乾柴烈火的年齡。」他本來還想補上一句,「你也該嘗嘗女人味兒了,那味兒可是酒味肉味都替換不了的。」但礙著山秀在場,這話才沒說出口。

鄭天冬有些窩火,這王精怪,一張嘴讓風吹著誇。他真想攆他出門,礙著從小一起長大的,笑話說慣了的,脾氣發不出來。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說:

「說這些做么事,無油無鹽的寡話。」

門外的狗們又吠了起來,鄭天冬借口要去看看出了什麼事,閃出了門。誰知王精怪也踩著他的腳後跟走了出來。把他拉到天麻園中,低聲地說:

「天冬,你看我表妹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鄭天冬沒好氣地頂他。

王精怪發了急:「天冬,你是真的不開竅還是裝糊塗?我王精怪黑燈瞎火的帶個女人到你這裡來,是為的哪一個?」

鄭天冬這才明白了王精怪的用心,頓時嚴肅起來:「精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脾氣,今生今世,我是不想找媳婦了。」

「你這個人才是怪,」王精怪大惑不解,「女人未必是豹子,困在床上吃了你?我是過來人,曉得媳婦的好處,脫得光光的,抱在一堆兒睡覺,舒坦得很呢。就說我的媳婦,像疼兒子樣的疼我,在家煮個虱吃,也要給我留個虱胯兒,媳婦有哪樣不好?」

「我沒說媳婦不好,我只說我不找。」鄭天冬倔強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王精怪問:

「天冬,你口口聲聲不找媳婦,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你敢嚼舌頭?」鄭天冬腳一跺,氣成了二郎神。

王精怪「以柔克剛」,輕言細語地開導說:

「天冬,你真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好人。為她吃了那麼多苦,到如今還是屋脊樑上掛棒槌——獨打獨一個,可你心裡還想著她。我王精怪敬重你的為人,可你也得為你的下半生想想。少年夫妻老來伴,你不找媳婦,未必連個伴也不要?」

王精怪的攻心之術的確厲害,鄭天冬低下頭來,身子在低回的北風中微微地發抖。王精怪繼續說道:

「天冬,莫再想她了,人家畢竟是火爐里燒的粑,有主兒的。再說,她也四十歲的人了,還圖她么事?常言道:十七十八一枝花,二十七八賽過它,三十五歲猶還可,過了四十老絲瓜,我帶來的山秀,雖也吃三十歲的飯,人嫩得還像一根水蔥兒。她新近離的婚,媒人踩破了她家的門檻。我是想到你可憐,才把她領來的。山秀聽我說起你的情況,也很同意,雖說你年紀大了點,她並不嫌棄。」

一大篇話,鄭天冬像是沒聽見,站在黑地里,一根一根地猛抽著煙。王精怪以為他是動了心,又詭譎地說:

「天冬,你要是沒得意見,今夜,就可以和她困到一個床上去。至於我為你辛苦了一趟,你多少把點工夫錢就中了。」

鄭天冬火氣沖頭,惡聲惡氣地說:

「你快些把女人帶走,我不要媳婦,也沒得冤枉錢把給你。」

「天冬……」

「不跟你說了。」

鄭天冬再不搭理王精怪,又不肯回屋去見那女人,便帶著狗,上山去看白日下的捕黃鼠狼的機關去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鄭天冬估計王精怪和他表妹走遠了,才怏怏地走下山來。他推開屋門,卻見叫作山秀的那個女人依然勾頭坐在火塘邊,王精怪不見影兒。

「精怪呢?」鄭天冬生氣地問。

山秀抬起頭來,望著鄭天冬的滿臉怒氣,驚慌地說:

「他,他走了。」

「他走了?你為么事不走?」

鄭天冬像個黑煞神,唬得山秀掩面哭了起來。

「你留下來做么事,你也快走!」

鄭天冬一吼一吼的,山秀不敢還言。趕緊站起身來,打開門要出去,一陣冷風撲進來,她打了個寒噤。屋外夜黑如漆,山風中響起各種怪音,山秀不敢出門,囁嚅地說:

「鄭大哥,我怕。」

鄭天冬想說:「我只要你走,管你怕不怕。」但他一抬頭,看到山秀滿面淚痕,心頓時軟了,嘆一口氣。

山秀見鄭天冬的樣子不那麼凶了,心略微定了定。她重新掩上門,輕手輕腳走回到火塘邊坐下。鄭天冬眼睛瞄著自家的膝蓋,問:

「你叫山秀?」

「嗯。」

「是王精怪的表妹?」

「不,不是的。」

「不是的?」鄭天冬感到驚異,抬眼瞄了瞄山秀。這女子長得不醜,大眼珠子水靈靈的,很能撩撥人。鄭天冬趕緊別過頭去。「這個王精怪,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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