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戰爭 為哈爾濱尋找北極熊

我站在馬迭爾賓館外面等車時,手機響了。「爸爸!」準備上幼兒園的女兒剛剛起床,她習慣地靠著媽媽的枕頭,在千山萬水之外細聲細氣地要求,「哈爾濱有北極熊嗎?給我買一隻北極熊!」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絲毫沒有料到這會是一件導致自己在整個旅程中一直忙碌不已,並且險些無法完成的事情。

有四年了,我很少外出,一邊寫長篇,一邊照看女兒和上高中的兒子,同時也在彌補曾經缺席多年的家庭生活。這一次去哈爾濱,雖然是臨時得到通知匆匆忙忙地搭上末班車,到頭來卻排在因接受哈爾濱工業大學榮譽教授之職而先期到達的徐剛先生之後,第二個趕到猶太人在一九○四年修建的馬迭爾賓館報到。隔天早上五點半,在火車站的貴賓休息室里等候迎接採風團大隊人馬的那段時間裡,一隊身著禮服手捧鮮花的哈爾濱姑娘在門口不停地走來走去。我不知道這其中已經包含著「馬迭爾」的原意,逮住一位東道主問,他卻不好意思地回答,從小就這麼叫,從沒想過這名稱後面還有別的意思。後來,我查過資料才曉得,百年前流連在哈爾濱的猶太人之所以要將自己的飯店稱為「馬迭爾」,實則是為了「摩登」。在哈爾濱的那些天,以及回到南方後,語言中的「馬迭爾」與「摩登」仍讓我覺得非常意味深長:「摩登」是「馬迭爾」無法改變的歷史,「馬迭爾」則是對「摩登」沒心沒肺的忘記。這樣的事例在人的經歷中並不少見。

離家之前,太太將她去年深秋在哈爾濱的見聞重複了好幾天。這些年,從北方到南方,我們的城市發展得異乎尋常地迅速,快則快矣,到頭來所見到的無非是對香榭麗舍的抄襲,對萊茵河兩岸的複製,再不就是臨摹曼哈頓,翻印拉斯維加斯。大城市們如此,中小城市或者再小一些的鄉鎮,更是明目張胆地東施效顰,盯著上海和深圳無休無止地參觀學習,致使一方水土中的家園氣氛喪失殆盡。經過四個小時的旅行,飛機落地後出現在眼前的北方名城讓我心裡生出一種可以略感慶幸的陌生。在找到摩登一說之前,陪同者所有的介紹全都無法進入到可以銘記的境界。正在漲水的松花江上仍舊可以游泳;正在舉辦的啤酒節上只要花五元人民幣買上一隻酒杯就可以仰起脖子盡情地享受中國最好的啤酒;太陽島上正在進行有史以來最為徹底的清理與整頓;索菲亞教堂周邊的房屋即將被拆除……想像中這座離凍土帶很近、離極地極光很近、被蕭紅的呼蘭河所環繞、被遲子建的漠河所烘托的城市,是與鋪天蓋地的大雪聯繫在一起的,冰清玉潔的!沒有雪的哈爾濱,無論怎樣的百態千姿,也只能出乎我意料。畢竟雪的姿態最令人神往,因為雪的本質是高貴!

在久負盛名的中央大街上,聽人說,腳下那一塊塊露出來的只有磚頭大小的方塊石,在當時每塊價值一美元。這可是沒有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經濟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全球通貨膨脹,還有後來的半個世紀中世界經濟不斷出現的周期性衰退與危機的一美元。在那種年代,就算是最富有的紐約華爾街也不曾像哈爾濱這樣,幾乎是用黃金來鋪就一條淌雨積雪煙雲過眼的馬路。為了了解中央大街在當時的摩登程度,我專門向一位在大學裡教授經濟學的朋友求證。他在電話里回答,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時,一盎司黃金的價格是三十六美元,到了一九九九年,其價格已變成了三百六十美元。倉促之中,他沒有查閱資料,只能憑著記憶提醒我,到二十世紀末,美元已經貶值到只有世紀初的二十分之一。以黃金作為不變價格計算,中央大街建造之時,一盎司黃金大概相當於十八美元。我曾試驗過,在中央大街上,不管是左腳還是右腳,都會踩著一又三分之一塊石頭。這就是說,百年之後的我,每走十二步就會將一盎司左右的黃金踩得閃閃發光。在整個遠東,不管是同時期的上海、稍後一點的香港,還有更晚一些的東京與漢城(現為首爾),都不曾有過這種將千萬黃金擲於泥土的事情發生,除了富有,除了摩登,除了奢華,在當時,還應該有一種只差一點點就會變成妄想的集群性的浪漫因素。那年那月,也只有滿街都是嬤嬤和教士、街角上的賣花女曾是俄羅斯貴婦、瑪達姆茶爐前拉手風琴的男人不久前還是只說法語的莫斯科紳士的哈爾濱,才能使喝完半瓶伏特加、兩杯不加糖咖啡的激情構想變成現實。如今,當地人還敢說,不用出中央大街,就可以見識世界上所有的名牌。

一個三歲女孩所鍾情的北極熊,顯然不是她心裡的一種名牌。

我在中央大街上不停地尋覓,不斷地詢問,我沒有得到回答。或者說,我得到的並不是回答,那些芭比娃娃和迪斯尼狗熊的代理商回應給我的表情全是帶著矜持的否定。不只是他們,哪怕是賣水貨手機配件的小店女人,笑容中也隱現著一種同整條街道相呼應的冷傲。那位敢在遠東的沼澤地上將一塊石頭埋入地下僅僅露出二十分之一真容的俄國人,獨出心裁地設計出一座與東方各民族氣韻迥然不同的城中之城,假如這種後來的變化是其當初就料定了的,那他實在是太有遠見了。在南方,眼際里能見到的儘是嫵媚:虞美人、聲聲慢、鵲踏枝、念奴嬌、一剪梅、浣溪沙、水調歌頭、蝶戀花。好不容易出現一個冷美人,多半還有「若要俏,需戴孝」的悲傷和憂鬱背景。坦率地說,男人對女人的矚目從來沒太多的審美與賞析的因素。行走在中央大街上的那些形體與修養上不曾熟悉的女人,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中原大地上那些來自北方的鐵馬金戈。我相信,一座建築的冷傲,表達的是一個時代的信仰;一個女人的冷傲,表達的則是一方族人的力量。

那一天,在金上京遺址,一望無邊的斷壁殘垣讓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從金兀朮到後來受盡嘲笑的八旗子弟,在他們初盛之際,無論騎的是紅馬、黑馬或者白馬,都是那樣的冷傲。也正是這樣的冷傲才使富饒的白山黑水平地生出一股高貴的氣脈。想一想那些來自中原腹地的所謂的農民大起義吧,哪一次不是一哄而起,像飢餓的狼群一樣撲向任何他們認為富裕的地方。大凡起事,財富總是他們的第一目的,第二目的就是女人了。說他們建立了新王朝是很無理的,而應該認為舊王朝不再是被他們所毀滅的。梁山泊里的宋江好歹當過幾天縣府小吏,所以他能想到無論如何也要將身名顯貴的盧俊義拉入山寨。發起武昌首義的那群熱血青年,因為上過一陣新學,知道自己身上並沒有治國安邦的素養與才華,這才不惜拿著槍逼迫黎元洪出來統帥自己。北方的匈奴人、北方的女真人、北方的滿人,當他們決意進伐中原時,其中堅力量正是族人中的貴族。說這些佩戴獸骨披裹獸皮的人野蠻,只不過是漢人面對國破家亡的局面時的自欺欺人。在骨子裡,在血液里,這些來自冰天雪地的征服者,支撐與涌動著的是黃河、長江上下所稀罕的高貴。我不會去想我們的歷史教科書應該顛倒過來做出修改,不再說農民起義何其偉大,北方民族的侵擾則是何等卑劣。事實上,歷史教科書已經有所修正,不再對匈奴人、女真人和滿族人出言不敬了。今年夏天,我在湖北鍾祥市的明顯陵聽管理處的負責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那位先生也是聽國內考古界那些泰斗級的人物說的:但凡要動手挖掘「王」以上的陵墓,頭天晚上當地一定會下傾盆大雨,這是考古界習以為常但又無法用科學規律做出解釋的事情。也是在明顯陵,導遊小姐在講述李自成的部下放火焚燒明顯陵時,超乎尋常地表達出這樣的意思:對中華文明來講,歷史上的農民起義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一個南方女孩子能有這樣的認識實在是很大的進步。但是這樣還不夠,我們的思想界還必須做更多的工作來扭轉更多人腦子裡的乾坤。這樣做與其說是尊重史實,不如說是尊重現實,要想達到更深的思想境界,就必須重新檢討我們的認知武器,否則就只能長久地讓「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成為歷史與現實中的共同真理。作為東北亞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的金上京,最終淪落為一堆堆荒丘,那條曾經直通黃河、淮河和長江的繞城運河,也成了一條毫不起眼的水溝,卻不是農民起義鑄下的大錯。有人說,這是歷史的必然。可歷史的必然又是什麼?作為後人,由誰來解釋這种放之四海而皆準,卻又等於什麼也沒說的必然在歷史中的真正意義呢?

女兒一如既往地在電話里追問買到北極熊沒有,其餘的事一概沒有興趣。一條中央大街被我找遍了,當地的朋友和來自外地的朋友都說,隨便買只熊吧,能哄孩子就行。我不想也不能這樣做,明明是一隻狗熊,做父親的能對女兒說「這就是北極熊」嗎?類似這樣做法的大有人在,那也不是指鹿為馬、黑白混淆。這有點像一個身在異鄉的人告訴當地人,他們的城市是世上最美麗的所在。這種結論在事實上通常是錯誤的,然而這種錯誤的本身卻是美麗的。正因為有了這種美麗的錯誤,才有可能在環境日益惡化的時代,冒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的「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我又想到心中的那個悖論,難道沒有雪的哈爾濱就不是哈爾濱嗎?習慣上將北方當成大雪紛飛極目蒼茫的場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