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城市 交通崗

大前年,讓楊同志摔跤的小路上,堆滿黑石頭。前年,小路被鑿成一條街道的坯子,並被覆上黑色煤渣。去年,市裡派人在黑煤渣上澆了一層黑瀝青油。這樣,古月大道在它出世後三年,才初步誕生了。

胡家人天生一副處變不驚的性子。古月大道竣工通車時,五金廠鑼鼓喧天地使喚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工,披上五綵衣,沿著粘腳的瀝青路,唱著革命歌曲扭了幾個來回。除了市裡派來的那個姓胡的主任外,其餘姓胡的或是倚在門口納鞋底,或是蹲在稻場邊啃甜高粱稈,絕對是一派看熱鬧的景緻。這條大路將古月大道居委會的好田好地佔去了一半。別處田地佔了,還能夠安排幾名土地工,古月大道的田地是白白奉送了,市裡說修路佔地是無償的,一滴油水也沒讓他們沾到。三年來,僅僅以古月大道的名義,每年向五金廠一個人頭收五元錢的管理費,除此以外,胡家人再也沒見到過城市的任何好處,甚至還為城市慪氣。外出時,人總以疑惑的眼光審視著,問,你那裡是什麼城市?那模樣就像是審問騙子小偷。還有鋪路面時,熬瀝青冒出的黑煙,將又黏又黑的煙油飄灑在胡家人的臉上,三五天洗一塊肥皂,仍沒有多少乾淨時候。胡家人斯文講禮貌,不去與築路隊計較,而是找居委會。胡主任當即代表市裡稱讚他們很會民主,答應一定與有關方面協商解決。第二天,就給各家各戶發了一盒去污粉,說用這東西擦煙油又快又省又乾淨,又說要大家克服一下,大道邊上一扇門,勝過燒香供財神,等這大街建成了,準保日子過得像小財主。胡家人聰明會舉一反三,他們將去污粉賣給築路人,自己用灶里的草木灰擦,還說這也是發明,過些時大街修成了,也像城裡人成立一個公司,專門經銷這種天然去污粉。胡家人很多事只是說說。說的時候常常忘記自己也算城裡人了。

一切復歸平靜後,古月大道的居民慢慢地做起一些賣瓜子、鹹蛋、茶水等小生意。

又過了一陣,那些低矮破舊的屋檐下面,竟堂而皇之地掛出餐館旅社、百貨商店等招牌來,而且居然還有人沖著胡家人喊大老闆、少老闆了。

當然,潲水對於胡家人仍是頭等重要,男人每到傍晚總忘不了催促女人,上五金廠去搶潲水。胡家對女人管教很嚴,但與五金廠的炊事員調調情,卻是可以的。有一天,一位過門才幾天的媳婦,讓五金廠的炊事員將要害部位摸了幾把,新媳婦擔著空桶哭哭啼啼跑回家,丈夫三毛兒見了反罵媳婦嬌氣,自己把自己當金枝玉葉。

一日里,古月大道又熱鬧起來,幾個穿撅眼的人,撅著屁股在大道中間畫出幾條白線,又在十字路口上安了一個油桶一樣的小屋。那地方從前有座小廟,修路時讓推土機剷平了。一輛頂著高音喇叭的汽車,來來回回地宣傳什麼藍盾杯競賽。胡家人以為是要在這兒比賽拔河或賽跑什麼的,等了半天也不見有運動員來。倒是那些平日很愛嚇唬人的警察,拿著一沓紙,笑吟吟地往過路人懷裡塞。塞到胡家人懷裡時,他們死活不要,叫道共產黨的政策是買賣公平自願,你們不能強迫命令。掙得脫的掙脫後飛快逃開了,掙不脫的只好假裝收下,趁他們糾纏別人時,趕忙將那紙擱在路面上,不聲不響地溜走了。後來,宣傳車上走下一個人來,人都認識他就是那次來改地名的楊同志。楊同志點名要找三爹。胡家人卻叫他有事找五奶。他愣了愣還是去了。之後,五奶傳話,說楊同志如今是市交通警察的隊長了,說藍盾杯是交通安全競賽的代號,是全區統一搞的,說在咱古月大道搞試點是瞧得起胡家人,是給胡家人的面子,要大家別搓反索兒,協助一下楊隊長。

僅隔一夜,五奶就自己搓起了反索兒。

第二天,五奶小聲顫顫地說,姓楊的,你的報復心好重哇!這時,胡家人七嘴八舌吵成一鍋粥。幾個沒有五奶輩分高的男人抱成一團,說五奶比不上三爹精明能幹,三爹在時,胡家從沒吃過這樣的問心虧,五奶太不行了,讓我們一個虧接一個虧地吃。

五奶後來又說,姓楊的有日破天的本事,我也要和他斗到底,看誰贏誰的。大家看五奶決心這樣大,復又無話了。

楊隊長的藍盾杯競賽,就是不準人車在古月大道上橫衝直撞,還在十字路口設的崗亭里,派上幾名警察監督著。這樣一來,胡家人剛剛做出瘤頭的茶水生意,就不能在柏油路邊擺攤設點。這點還可忍讓,不能忍讓的是,竟然不准他們橫穿馬路,到古月大道的另一邊去挑水洗衣放牧幹活以及去五金廠挑潲水。崗亭里的警察用雪白的手套,指著地上畫的橫行線說,不是不準過,是必須從規定的橫行線上過。按說古月大道長不過千餘米,畫了四處橫行線並不算少。但胡家人都是講究坐北朝南的風水,一家一戶一片宅基,沒有連成片,四處橫行道,只照顧到四家,且這四家都有人在外面吃公家飯。別人不服,這四戶也不願自己門前的空坪,變成眾人的大路。迄今為止,古月大道除大道是市裡的外,一切都是胡家的。大道這邊零零散散布滿胡家人的住宅,大道的另一邊則是為胡家人提供衣食的田野和田野中間的五金廠。沒有機關,沒有商店,沒有放錄像放電影演戲的地方,沒有能夠藏住家鴛鴦和野鴛鴦的樹林。所以,古月大道上很少有閑逛的人。所以,這些白線實際上只能限制胡家那些上田地幹活、上五金廠挑潲水的人。這些理由一擺,確實可以認定楊隊長動機不純。

五奶氣憤地說,想限制我們走路,做錯了夢。對,走自己的路,由別人說去,有讀過中學的胡家青年說。五奶瞪他一眼說,你爹你爺還在,輪不到你說話。

五奶接著說了一條妙計。剎那間,那幾個說五奶不如三爹的人,對她肅然起敬,極端恭維地說,胡家有五奶管事是祖上積下的陰德。當即,一戶收了五毛錢,差人上五金廠小賣部買了一瓶白油漆,餘下的給晚上行動的人作工錢。

天黑後,五奶找塊土墩站住喊了一聲:大毛兒、三毛兒、細毛兒,該動手了。片刻,三個男人便躥上了馬路。

第二天,單等交通崗上的值班警察一就位,胡家男女老少撒丫子一樣,從各家各戶最方便的地方漫過馬路,在對面遛遛又一齊席捲而回。交通警察呵斥著跑近來一看,頓時傻眼了:古月大道從頭到尾密密麻麻畫了許多白色橫線,分不清哪是他們畫的,哪是胡家人畫的,滿地都是人行橫道。交通警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天后,才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灰不溜秋的小玩意,沖著它哇哇叫了幾聲楊隊長。

十分鐘剛過,楊隊長從一顛一顛像瘸了腿的螃蟹一樣的摩托車上跳下來,用手指試了試標誌橫行線的油漆乾沒干。

這時,五奶踱過來說,也不知是誰畫了這麼多的線路方便群眾,我想寫感謝信又不知往哪兒送,這學雷鋒真是學得好哇。楊隊長不作聲,仍在試那油漆。五奶便眯眯笑起來說,夜裡能把線畫得這麼直,夠能幹的。楊隊長霍地站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這油漆里汽油摻少了,當心將兩隻手粘到一塊兒了。說完將自己的兩隻手往攏一併,像個被銬住了的犯人。

隨後幾天,古月大道上不見交通警察的蹤影,馬路上胡家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膽大的三毛兒甚至還砸開交通崗亭的門,蹲在裡面一邊拉屎一邊數過往的行人車輛。三毛兒出來問,八輛車加十七個人等於多少。有說二十六的,有說二十四的,五奶罵他們只曉得瞄牛屁眼,連等於二十五都不知道。三毛兒當即恭維說,五奶假如年輕些一定考得上大學。

第四天上午,居委會胡主任一家一戶地通知,下午在馬路上開逮捕人的現場會。胡主任知道茶壺不是夜壺,自己姓的胡和古月大道人姓的胡不是一個胡,平日總是將正經事開著玩笑說,譬如動員超生孕婦去刮胎,他總說是去將胎里的氣放掉,有時也說去減肥。動員人去交公糧,他則說去叫糧管所的人多買幾包老鼠藥等。所以,他說的話雖兇險,卻無人深究。

等到下午大家往馬路上一站,才發現幾日未露面的楊隊長,帶來了幾個派出所的人,還有一隻警犬。派出所的人要大家排隊,一個個將手伸給警犬聞一聞。輪到三毛兒時,警犬低聲咆哮起來,派出所的人二話不說拿起手銬就將三毛兒銬住。接下來大毛兒和細毛兒也都被警犬嗅出來。然後,派出所的人便宣布他們三個妨礙執行公務,給予行政拘留一個星期的處分。

五奶急了,擠到前面,說,這與他們無關,是我乾的,要坐牢我去。楊隊長笑眯眯地說,這麼直的線大白天你也畫不了。

押走時,大毛嚇得臉刷白,細毛兒只知道哭啼啼叫媽,只有三毛兒昂著頭,一副視死如歸硬骨頭模樣地沖著人群喊,五奶,你們放心好了,我不會丟胡家人的臉的!五奶見了激動地說,這孩子有出息,將來可以接三爹的班。

隔一陣,來了一輛鋪瀝青油的車,頂上冒黑煙,底下流黑汁,只跑了一個來回,就將古月大道塗得像一匹黑緞子。接下來,交通警察依然在老地方攔腰畫上幾道白線。

賠了夫人折了兵,五奶心想,只有朝三爹討主意了。說三爹不在,本意是三爹不在位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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