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城市 雕塑

三年一小慶,五年一中慶,十年一大慶,這原本是指國慶節而言,現在卻被市裡領導沿用了。因為轉眼之間,縣改市已經五年了。市裡各方面變化較大,街名、地名等都被人叫習慣了,就連市長自己聽到過去的屬下喊他老縣長時,也開始彆扭了,覺得沒有市長這個稱號有現代意識。

市長是個極富創新意識的人。

五年一中慶。這個中慶該不該慶的問題,讓市長犯了愁。國家在到處搞緊縮,過緊日子,連四十周年大慶也只是象徵性搞些小活動。一個小小縣級市搞市慶,這不是和中央唱對台戲嗎?只是自己先前說過,等到城市面貌徹底改觀後,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這一陣由於在文明城市評比中,這個市奪取了縣級市中的頭一名,五周年中慶的輿論風便颳得更猛了。就連連續三年虧損的五金廠也說,只要市長發句話,說什麼也要湊個十萬八萬的,為市委市政府捧場添光。

正在為難之際,市政協那邊轉來一封群眾來信,聲稱,我們市已將桐籽花和杉樹分別選為市花市樹,卻沒有自己的城市雕塑,這是十分的美中不足,建議在古月大道路口,建一座能展示我市風采的現代化雕塑,讓我市以更新更美的姿態迎接它的五周歲生日。

市長後來反覆說,群眾的確是真正的英雄,群眾中的確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智慧。

在當時,市長很高興地欣賞了附在信後的幾幅設計圖,然後就親自打電話到市文化館,讓搞美術的胡天堂速來,有要事相商。

胡天堂是古月大道胡家少數幾個吃公家飯的人之一,聽到市長要見他的消息時,他正在老婆孩子的責任田裡插秧。胡天堂心慌慌,手腳上的泥也未洗乾淨。待從市長辦公室出來,卻變得一臉的春風得意,逢人便說,市長採納了他的建議,在古月大道路口設立一尊雕塑,並以此來取代五周年中慶。只是不提自己設計的幾張圖紙被市長否定的事。但是,他心裡明白,這個設計,除開他胡天堂以外,市裡沒有第二個人拿得下來。這一點,市長也在談話中的語氣里很明顯地流露出來。儘管市長也說過集思廣益的話。他認為那只是裝裝門面而已。

按說,胡天堂不該這麼驕傲,市裡搞美術在省地獲獎的人,共有四五位。在這四五位當中,胡天堂總是排在靠後的位置。且胡天堂是油漆匠出身,自幼當學徒,跟著師傅給人漆嫁妝、棺材等,最初的畫技,是從師傅給人家嫁妝上描龍點鳳時偷來的。師傅只教他油漆活,不教他畫花鳥,說要學畫花鳥,得三年滿師後,再當三年徒弟。胡天堂只肯學一個三年,往後便自學成才了。做的油漆、畫的花鳥很快就超過了師傅,直弄得師傅最後撂了油漆擔子,將獨生女兒許給他,自己安心養老當外公去了。

胡天堂不像師傅一門手藝苦守一生,他什麼都學,什麼都干。還別出心裁地用雞毛雞爪樹皮樹根等雜物做鏡屏賣,並由此被安排到一家鄉鎮企業搞工藝設計。又過了幾年,又被調到市文化館。他後一次調動不是因為他會做鏡屏,而是他會用木頭或泥巴雕塑出各種各樣的菩薩。時逢市裡修復聖廟,文化館請他去幫忙,他說幫忙可以,到結賬時,憑人頭算,大小均拉,一個佛像一百塊錢。文化館算算賬,覺得還不如將他調進來開工資划算。便將他調到了文化館。所以,儘管那幾位搞美術的人,聞訊躍躍欲試,胡天堂仍敢第一次在那幾位美術同行面前放肆地問:「你們搞過雕塑嗎?」同行們反問:「你不就是做了幾隻泥菩薩?」胡天堂一點不臉紅地說:「是做過。那些泥菩薩還都挺靈驗的呢!」

胡天堂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在他繼續與別人神吹,去見市長時自己如何如何的時候,同行們已搶先將隔壁圖書館有關雕塑方面的書籍全都借走了。輪到他去時,找了半天,也只從一本舊雜誌上看到一尊小孩撒尿的雕塑。他看不出它妙在哪裡,琢磨半天后倒琢磨出另一個道理:既然小孩撒尿都可以成為千古傳頌的偉大作品,那麼自己也一定能夠搞出一件傳世佳作來。對於同行們的競爭,他還是小有警惕,畢竟他們現在擁有了他所沒有的那些寶貴資料。

但是,胡天堂擁有市長。

想到這一點,他趁幾個同行都在辦公室時,給市長打了一個電話,並有意將一句話說得很重。他說:「哪怕是第一次搞城市雕塑,也要從生活中來。」放下電話,他很高興地轉告同行們,說市長很同意他的看法。

事實上,胡天堂高興得太早了。在他下去體驗生活尋找創作靈感時,市裡成立了一個關於城市雕塑工作的領導小組。組長自然是市長親自兼任,副組長是有關部門的頭頭,這些都無關緊要,要命的是藝術顧問名單裡面,找不到他的名字。更要命的是,他想找市長彙報這次下去體驗生活的收穫,及其對城市雕塑的初步構思,市長堅決不見他,還讓秘書捎口信,說自己要按藝術規律辦事,讓藝術家們在公平競爭中展示自己的藝術才華。

幾次聯繫沒聯繫上,胡天堂便無心再找市長了。同行們的競爭已進入了刺刀見紅的階段,上陣廝殺的還有包括省地一些搞美術的高手。胡天堂因下去體驗生活,耽誤了幾天時間,等他弄完設計圖,送到領導小組時,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四壁上已掛滿了別人的設計圖。他的那幅纏頭巾抱麥穗的少女圖,只好平攤在地上。對此,胡天堂是很有意見的,卻一點效果也沒有。一個當上藝術顧問的同行說,再送晚了,只好掛到廁所里去。聽了這話,他本想發火,不知怎的到頭來卻忍了下去。他看了看別人的設計,出門時,先前的自信心一點也沒有了。

接下來幾天,他懶得去文化館坐班,隻字不提城市雕塑的事,在家埋頭為仙人頂大廟塑一尊觀音像。

時逢陽曆七月,高考在即。這天妻子去聖廟為即將赴考場的兒子燒香,回來時對丈夫說,他畫的那幅圖,被擺在聖廟外面徵求意見。

胡天堂將信將疑,去看了才相信這是真的。自己的那幅少女圖,和別的兩幅圖擺在一起,前面各自放了一個意見箱,領導小組的人在一旁對這三幅圖搞民意測驗。

這天來聖廟的人很多,其中,很多是來祈求自家子女高考得中的。一些有頭面的人,在另兩幅畫前指指點點,然後在一張紙上寫下幾句什麼,再投進那畫前的意見箱。這些人對旁邊的少女圖似乎很不屑,看也不看就扭屁股走了,倒是那些來求神的老太太,不時有掏出錢幣投進意見箱的。胡天堂對此大惑不解,直到有位老太太說,這個觀音畫得不大像時,才明白,她們是把意見箱當成功德箱了。

明白後,胡天堂滿臉羞紅,回家後,甚至無顏面對那尊未塑完的觀音像。正巧五奶來串門。五奶也聽說了雕塑之事,要他一定要為胡家人爭這口氣。他灰心地說了這事的來龍去脈。說得五奶不甘心地嘆氣,很不服氣胡家人種的桃樹、果子竟要被別人搞去。卻又無計可施。

國慶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自然,雕塑之事也不會像別的事那樣拖得遙遙無期。就在民意測驗之後的第九天,領導小組通知有關人員到一起開會,進行最後的敲定。

胡天堂是接到通知的。他一點積極性也沒有了。在家守著有鼻子沒眼的菩薩坯子,雙手沾滿泥土地忙乎著,接到通知後不到一個小時,就將通知之事忘了個精光。後來,有小汽車在外面鳴笛,有人在外面叫喚:「胡天堂,快到市裡去開會!」

胡天堂聽見了,不但沒理睬,反叫媳婦出門擋駕,謊稱他不在家。他一想到館裡那兩位搞美術的同仁,這幾天那種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的樣子,心裡就難受。他自知那幅畫得有點像觀音的少女圖,是比不過他們的那兩幅圖。他不願去給他倆當陪襯人,乾脆守在家裡自己給自己撈點實惠。至於那兩幅圖中選哪一幅,是悲是喜都是他倆的事,與他不相干的。

小汽車走了又回了。車上的人不再叫喚,徑直闖進屋裡,問:「你是胡天堂嗎?」胡天堂只來得及應一聲,手沒洗,衣沒換就被拖到車上。到車上那人才說:「市長生氣了,說你們搞藝術的都愛擺臭架子!」胡天堂聽了無話可說,只把兩隻手來回使勁搓著,搓出一些圓滾滾的泥柱泥球,紛紛落在市長的皇冠車內。

一進會議室,市長就迎面瞪著眼瞅著他不吭聲,旁邊的人便審判一樣問:「老胡,這麼三請四接的,你都幹什麼去了?」胡天堂幾乎將塑泥菩薩的事如實說了出來,只是去請他的人搶先開口,才使事情變成另外一種樣子。那人說:「胡老師正在家裡雕塑這幅少女圖呢!」沒等旁邊的再開口說什麼,市長說:「言歸正傳吧!」

一入正傳,會場便活躍起來,與會人很快就形成兩大派,圍繞胡天堂的兩個同行的兩幅圖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胡天堂無心聽那些話,也聽不懂那些古羅馬、古希臘和什麼現代抽象藝術,認為這些人都是在市長面前賣弄學問,好讓市長發現自己超人的才華。

胡天堂一句話不說,仍舊慢慢地搓著泥團,手上搓乾淨了,又搓腳上的。後來,他又將這些小泥團揉成一個大泥團,再將這大泥團一點點弄成一個雕像的雛形。正是自己的那個設計的模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