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還小

……那真是一種天籟,分不清是雲載來的,還是風刮來的,是水漂來的,還是浪打來的。不知不覺中它就有了。無論是靈魂還是情愫都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無論是血液還是骨髓都實在地領悟到了它的流動。它一點也不聲張,更不去誇張,當然也不是默默地悄悄地,就像你的傾訴貼著臉龐流上耳膜,並最終發出同心靈一起共鳴的旋律。它是那種看不見只能感悟的歌唱。而這個世界上太多的歌唱只是讓人看的,無論是佯作瘋狂的搖滾樂手,還是顧影自憐的流行歌星,那殊途同歸的煽情,除了一時的感懷與躁動,與心靈並無關係。如果此刻沒有恩雅我又會如何?如果世界上沒有恩雅世界又會如何?無論如何,世界與我都會繼續存在,它們的區別是媚俗與聖潔。你的聲音是靈魂的戰慄,是心靈的詠嘆,你只願說與我聽,是因為你知道我是用相同的方式讓靈魂和心靈傾聽!只有這樣,才能感悟到恩雅的歌唱是來自天堂。它是月光在九天之上的一種傾瀉,它又是靈性在漆黑的天際中向前坦然地行走!我眼睛雖然緊閉,那聖光卻一直在音樂中閃爍。它是那種夏天裡在溪流上放漂的河燈,也是那種冬季雪夜裡在原野上尋覓的火把。看起來它只能照亮一點,它卻是深沉地光耀著世界的要緊之處。你的心靈實際上也一直在歌唱,只是過去一直無人察覺。所以外婆才祈求她在轉過街口就能遇上的那一位將我派到你的跟前。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辜負?我領悟到了你的歌唱?……我無法區分哪是恩雅哪是你。實際上我也懶得去區分,因為恩雅的歌唱本來就是你的一部分。只要恩雅在歌唱,你就從我的靈魂里走進我的生命,或是從我的生命中走入我的靈魂。這樣的走動會讓心靈重新獲得它渴求的感覺。……山裡的風聲,水裡的流響,天上雲朵相撞,地下群峰擠壓,有十字架的屋頂下唱詩班正專註地望天讚美,沒有十字架的曠野中人群低頭用心靈祈禱,這是宇宙萬物平常而由衷的聲音。心在聆聽,身在沐浴……我終於能安寧地睜開眼睛,漆黑的窗口竟射進一道亮光……領受著它的照耀,我忍不住嘲笑一切攔阻的徒勞。面對黑夜,我更會大聲歌唱!

——No.061書信

山坡上刮過一股北風,陰陰地攜起不少看不見的沙子,冰涼地打在有生命有感覺的東西身上。秦四爹放的那頭黑色黃牯昂起頭朝天咕噥了幾聲。秦四爹不沖著牛說,他告訴我,黑色黃牯雖然老皮很厚,卻還知癢知疼,知冷知熱。這個下午,秦四爹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便什麼也不再說,他默默地注視著山下的公路,每當拐彎處冒出一輛汽車或者是一台拖拉機來,他那像樹根一樣的幾根手指中,總有一兩個要顫抖一陣。秦四爹從昨天下午就開始嘮叨,說自己感覺到那些傢伙又要回來了。那些傢伙是些什麼人,他一直不肯對我說明,只說等他們來了,我就曉得。我以為是鄉長帶著一批幹部下來弄吃弄喝,又以為是那些戴大蓋帽、渾身肥得流油卻仍要三天兩頭下來收這費那稅的人,還以為是計生委的人來垸里抓那幾個懷了三胎或四胎的女人。秦四爹沒有搖頭說一個不字,他對我的猜想的否定是從乾澀的眼窩裡迸出來的,落到地上時,砸得腳下的青石板直冒火星。

有一次,秦四爹突然說:「那些傢伙不是傢伙!」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這話的意思,只好認定這只是老人的一種情緒,並不是語無倫次。秦四爹這句話從嘴裡流露出來時,很平靜,絕對不是在罵誰,仔細回味,似乎還有一種懷念在裡面。

太陽將山窪照得暖烘烘的,地上的茅草很厚,我幾次想學秦四爹的樣子躺在上面,卻怎麼也躺不下去。茅草上面很乾,挨地的部分卻是濕漉漉的,手一抓就是一把水,極少處還能找見不久前那場大雪的殘骸。秦四爹的耳朵旁就有一塊。那團白花花的雪雖然被他融化弄髒了,同那隻發黑的大耳朵比起來,依然潔白照人。秦四爹在草地上翻過身來時,試圖伸出舌頭舔舔那雪,舌頭不夠長,若將頭挪一挪就可以夠得上,但他似乎懶得這麼做,眼見不行也就罷了。

秦四爹轉過身對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我說:「你其實是個讀書人,你怎麼不去繼續讀書哩?有些事就得咬牙堅持。」

我極不願意有人提及讀書的事,我說:「你若再說這個,我就將你的牛趕走,讓你一輩子也追不上它!」

秦四爹忙說:「小雜種,我不說就是,你可別將我的老伴弄丟了。」

我抓起一塊石頭做出要擲向黑色黃牯的姿勢,見秦四爹一副著急的樣子,我還是一使勁將手揮出去,在手臂揮動的剎那間,我鬆開五指,讓石頭從肩上墜落身後,扔出去的只是一股風。風落在秦四爹的臉上,他一驚,連忙跳起,一拐一拐地跑了兩步,嘴裡還大聲叫著:「哇啊!哇啊!乖乖別怕,我在這兒!」黑色黃牯安詳地吃著地上的荒草,尾巴懶洋洋地迎風搖擺,一點也不在意這邊的動靜。秦四爹曉得自己上了當,他笑一笑後依然回到原處躺下。我說:「你這麼懶,走到哪睡到哪,地里的麥子該上點糞了!」

秦四爹說:「你幫我做了吧,回頭我給你講講當年同女知青談戀愛的故事。」

我說:「你別哄我,你同母牛談戀愛還差不多!」

秦四爹一點不火,他說:「你別小瞧我,當年……」

話到這兒秦四爹總不再往下說,他拿這話引誘我很多次了,每次我給他幹完活以後,他又反覆地嘆著氣,一副有話說不出口的樣子。剛開始時,我以為他是耍賴皮。直到有一回我將他逼急了,他兇狠地對我說,他現在不想說這件事,如果不相信就請我滾蛋。我很小的時候,總聽見垸里的人在說知青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好吃懶做,偷盜扒拿不說,還將垸里的年輕人帶著學壞。那時,我不懂知青是些什麼人,大人們解釋說是從城裡來的人。我就問鎮上那些從城裡來的幹部是不是知青。大人們說他們同知青一樣好不了,但知青只是從城裡來的學生。後來知青一詞就不大被人提了,大家只成天擔心農藥化肥漲價、買來的種子會不會有假、同村幹部一道到處亂竄的幾個幹部模樣的人是來幹什麼的。另外,大家還愛議論的是誰家的兒媳婦好久沒露面,是不是又躲到哪兒生孩子去了。我曾問過父親,當年的女知青有沒有同秦四爹談過戀愛。父親斥責了我幾句,說小孩子別管這些閑事。我以為父親是在掩飾他對這事的無知,因為二十幾年前,他並不比我現在大多少。後來我聽見他小聲同母親議論,說秦四爹沒有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膻。父親說的意思是指秦四爹被抓進牢里關了整整三年。這件事垸里大人小孩都曉得,因為全垸人就他一個人在牢里待過。我很小時,就同一群孩子圍在他乘涼的椅子旁,聽他一遍遍地講牢房的樣子。他說牢房很小,牆是青磚砌的,窗戶開在屋檐下搭人梯也夠不著的地方,只有門上的一個方洞可以望見外面,十幾個人睡在一個通鋪上。在他的描述中,牢房並不可怕,所以我們垸的孩子用抓你去坐牢之類的話是嚇不倒的。秦四爹有時還懷念坐牢的日子,說在牢里待著什麼也不用發愁。他說他沒有女人可想,所以牢里牢外都一樣。

黑色黃牯在那邊叫了兩聲,它總是這樣,一吃飽了就吵著要回去。秦四爹低聲說了句什麼,慢吞吞地爬起來,隨手在自己背上拍了兩下,也不看身上的草粘得緊緊的掉沒掉一兩根,就不管了。他還拉住我,不讓我幫他,說自己還能行。秦四爹一條腿殘廢了,往坡上走著,看上去倒還舒服。他拾起牛繩往回走時,便艱難多了。黑色黃牯這時往他身邊貼了一下,秦四爹伸出手挽住牛脖子。黑色黃牯低著頭,壓著步子,帶著秦四爹緩緩地向山下走。

秦四爹還回頭沖著我叫:「別忘了地上的書!」

我拾起草叢中的高一上學期的語文課本,沿著被牛蹄踩爛的山路,陰著臉往山下的垸里走去。

天色正在黑下來,垸邊的誰家燒的火糞旁有幾個孩子正在那裡忙碌著,用幾根小木棍在火灰中不停地撥弄,走近了就能聞見一股烤紅芋的香味。

在頭裡走著的秦四爹扭頭對我說:「你家門前怎麼有那麼多人?」

我其實早看見了,只是沒作聲。我一直跟秦四爹走到他的小屋門口,他讓牛先進門,接著自己也進了門。跨過那道髒兮兮的門檻後,他要我過一會兒來告訴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他還估計一定與我姐姐有關。

垸里能走動的人大概都聚到我家門口,大家正傳看著一張女人照片。看見我後,母親連忙從別人手裡拿回照片讓我看看。我拿著照片時一開始還以為是哪個電影明星,看著總覺得眼熟,後來我終於發現那女人正是姐姐,我愣了一下,連忙將照片還給母親。旁邊的人這時說:「讓大樹再將信給我們念一遍。」母親真的將一封信塞到我手裡。

天色雖暗,但我還是能看清上面的字。姐姐在信里說,她現在在一家公司里找到工作了,是做文秘,工資也不少,環境挺好,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掙到能治好弟弟的病的錢。那時她或是回來,或是接弟弟去城裡看病,只要有了錢就什麼都不怕!我將信看了一遍,一個字也沒念出來,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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