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物語

我插隊的地方,是淮河流域的平原,一年兩季作物,一季麥子,一季黃豆。種豆的記憶都是與農作的勞苦聯繫在一起,犁去麥茬,耩下黃豆,由於牲畜不足,總是七八個人拉一具耩;黃豆出芽長葉正逢盛暑,鋤豆子的活計就拉開帷幕,豆苗匍匐在地上,葉間露出灰白的地皮,鋤板劃開,有深褐色的新土翻出,轉眼又叫烈日晒干;也不知老天爺如何算計的,掛豆莢的當口,一定連日大雨,豆地變成一片汪洋;倘若僥倖適時退水,便露出稀疏低矮的豆棵,未熟已衰,收穫亦是戚然的,鐮刀在枯瘦的豆棵里劃拉,乾癟的豆莢裂出豆粒兒,滾在板結的地上——那是耗盡膏腴的土地,來不及歇地一茬接一茬耕種,多少嗷嗷待哺的口在等著。而麥子卻是這貧瘠土地的亮光。麥子的長勢總是比較順利,經過夏季的風雨動蕩,秋冬是安謐靜好的,麥種就在這時候著床睡眠,然後蘇醒,正迎來生機勃勃的春天。即便是在這裡,疲憊不堪的土地上,春風依然是撩人的,麥子在這時節長起來了。可憐見的,它依然算不上茁壯,但卻按時按令地拔節、抽穗、灌漿,你真是要驚訝大自然的手筆,它造出了什麼呀!麥稈挺直,葉片修長,再扭扭地垂下,麥粒兒排列得端正,麥芒齊刷刷。我們那裡有一個耕種的習慣,就是將豌豆間播在麥地里,麥子黃了,豌豆正好綠了,麥芒呢,亮閃閃。看麥的,割草的,走路的,盡可以下到麥田間,摘嫩豆角,連殼吃,甜津津的。等麥子割倒,打下,麥粒兒里滾著豌豆粒兒,磨成的面,綠瑩瑩,蒸出的饃,也是綠瑩瑩。

收麥的日子,陽光明媚,麥稞在刀口悄然倒下,攔腰紮成捆,舉上大車,砌起黃金的城,轆轆走過大路,進了庄。麥秸的色澤特別光亮圓潤,巧手的姊妹將麥秸捋平,編成戒指和手鐲,套在結實黝黑的指和腕上。麥秸是莊戶人的寶,茅草房漏了,是用它苫房頂;倘要是燒鍋,就一定是燒最好的待客的飯食,麥秸火著得快,燒得透,燃得盡,蒸發麵饃,發得老高,貼餅子,幾蓬火就紅了鍋底,餅一下子透了;麥秸鍘成麥穰子,細細撒在半熄的火上,星星點點明滅著,鍋里的稀飯就黏稠了。在收割的麥地里,用麥秸燎麥子,火滅煙起,一股子麥香撲面而來。總的說來,燒麥秸是奢侈的事情,因麥穰是牛半年的口糧。起房子時,麥穰是和在泥里做土坯的,就像水泥里的鋼筋,是莊戶人的建材。最不濟的麥秸,是用來填毛窩的,毛窩是農人冬天的禦寒裝備。苘麻編成鞋殼,填進麥秸,伸進腳去,全身都熱了。那留在地里的麥茬,被犁鏵翻起來,做了豆地的草肥,養育歉收的秋莊稼。麥子就是這麼溫潤著農人清寒的歲月,點亮了黯淡的視野。

我們那裡還有一種麥子,叫作蕎麥。當大水徹底淹沒豆地,播種的節令也錯過的時候,還趕得及種上一季快熟的莊稼,那就是蕎麥。在地勢略高,退水早的地里,趕緊撒下種,幾乎轉眼間,出土,長葉,開花。蕎麥花是白色的,在我們村莊田地的高處,平地里還泥濘著,漚爛著倒伏的豆棵,可這裡那裡,是純潔的蕎麥花,就像在安慰受委屈的心。蕎麥的果實卻是黑黃的,有一股子韌勁,特別難對付。刁蠻的老婆婆算計剛過門的新媳婦,第一頓飯就讓做蕎麥麵饃。新媳婦的手插在面里,拔也拔不起來,和面的黃瓦盆摔爛了,面還在手上。要能做好蕎麥麵的飯食,就什麼也難不倒了。

我曾經在小說《上種紅菱下種藕》里寫道,船老大載和尚走水路,讓和尚講故事聽,和尚的故事裡有一則,講的是江西的覓寶人。這覓寶人跟循的寶脈斷了蹤跡,卻已遠離家鄉,身在荒僻,眼看山窮水盡,忽然從老鼠洞里挖出一把麥種,於是開荒下種,來年長出一片麥田,覓寶人想,這大約就是他要找的寶了。陳雨航先生看到這一節,忽來電話,說有無限的感慨,這時方才意識這麥田也是那麥田。埋頭往格子紙上栽字兒,竟是落到「麥田」。就這樣,人常常看不到自己的喜歡,有一次,朋友喜得貴子,命我起名,我給的就是一個「麥」字,也才知道心裡一向存著什麼。這大概就叫作「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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