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二十年憶

一旦提起那個年代,許多人和事便簇擁著過來,排序和情節都雜亂著,糾成一團,顯出萬般的激動熱鬧。我說的那個年代,指的是二十年前,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學運動潮起的日子。

有一日,阿城來到上海,住在作家協會西樓的頂層。這幢西樓早已經拆除,原地造起一幢新辦公樓。雖然樣式格局極力接近舊樓,但到底建築材料與施工方式不同,一眼看去便大相徑庭。那時,阿城所住的頂樓,屋頂呈三角,積著一些蛛網與灰垢,底下架一張木板床,床腳擱著阿城簡單的行囊。他似乎是專程來到上海,為召集我們,上海的作家。這天晚上,我們聚集到這裡,每人帶一個菜,組合成一頓雜七雜八的晚宴。因沒有餐桌和足夠的椅子,便各人分散各處,自找地方安身。阿城則正襟危坐於床沿,無疑是晚宴的中心。他很鄭重地向我們宣告,目下正醞釀著一場全國性的文學革命,那就是「尋根」。他說,意思是,中國文學應在一個新的背景下展開,那就是文化的背景。什麼是「文化」?他解釋道,比如陝北的剪紙,「魚穿蓮」的意味——他還告訴我們,現在,各地都在動起來了——西北,有鄭義,騎自行車走黃河;江南,有李杭育,虛構了一條葛川江;韓少功,寫了一篇文章,《文學的根》,帶有誓師宣言的含意;而他最重視的人物,就是賈平凹,他所寫作的《商州紀事》,可說是「尋根」最自覺的實踐。阿城沒有提他自己的《遍地風流》,是謙虛,但更像是一種自持,意思是,不消說,那是開了先河。

阿城的來上海,有一點像古代哲人周遊列國宣揚學說,還有點像文化起義的發動者。回想起來,十分戲劇性,可是在當時卻真的很自然,並無一點造作。那時代就是這麼充盈著詩情,人都是詩人。

想不起來是之前還是之後,事情就是這麼壅塞著,總之,是不久的前後。《上海文學》在杭州開會,到會者有阿城、李陀、鄭萬隆……加上杭州的李杭育,「尋根」的驍勇江湖會合。其時,我在徐州探親,收到會議通知,已臨到會期,立即忙著買車票。從徐州往杭州,直達只有一班北京發出的普通快車,經停徐州,每日只有寥寥幾張坐票。去找一位鐵路工作的朋友搞票,那朋友表示了為難,眼看趕不上會期,心中十分失望。在作雪的陰霾里,悻悻地走回,只覺得寂寞和荒涼。而此時此刻的江南杭州,則熱氣騰騰。後來,許多與會者向我轉達那次會議的情形,最集中描繪的是阿城發言。他講了三個故事,內容亦已忘了,或者是轉達者沒說清楚,似乎阿城對那三個故事並不作任何解釋,歸納出什麼道理,所以,便給我一種禪機的印象。那時候,聽阿城說話,就是像參禪,而我們又都缺乏慧根,只感到有光明透來,卻覺悟不得。

再然後——這個時間是明確的,一九八四年和一九八五年之間,第四次作代會上。有一日聽說,阿城要來拜訪賈平凹,這兩位「尋根」領袖的會晤,使我們很是激動。午飯後,我和季紅真就等在京西賓館的大門口,多時,看見阿城騎一架自行車,從北地蒼黃的太陽光里穿越而來。他下了車,在我們的伴送下,走過遼闊的院子,一路上沒有與我們搭話,進到賈平凹的房間,第一句話是:我能在這裡洗個澡嗎?回答是可以,於是進了浴室,掩上門。這才叫高人相遇,不動聲色,內里是無限的玄機。就像是《棋王》里的王一生,平常時的飯囊,一旦出手,便是刀光劍影。小說中最後以一當十的弈棋場面,如何的恢宏!

就是在這一次會上,方創刊的《中國作家》,編輯和主編馮牧,與我談《小鮑庄》的修改意見。一日中午,我們這些青年聚在馮牧前輩的房間,其中有坐著輪椅的史鐵生,由陳建功推來赴會。大家前傾著身子,聽馮牧說話。馮牧戴一頂睡帽,就像在自家的客廳內,對我們這些後輩並無一點高仰,更無一點屈就,而是十分的坦然。那時候,真的是有規矩,長是長,幼是幼,既有前人,又有來者。回想起來,都有泫然之意。會後不久,我的《小鮑庄》便在《中國作家》第二期刊登,同期上的還有莫言的《透明的紅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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