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如是說

在我看來,小說要做到「偉大」,任務未免太重了。尤其是像我,職業寫小說,因身在其中,看問題總是具體的,甚至具體到瑣細,「偉大」是更不敢去想了。想起來還是空洞,簡直無從下手。寫小說是個手藝活,想的就是把活做好,所以,有時候,倘若能空出心思,想的只是小說如何好。

作家高曉聲寫過一篇故事,叫《擺渡》,故事結尾處是作家改行,做了擺渡人,日子久了,作家發現其實他並未改行,「原來創作同擺渡一樣,目的都是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這麼說來,寫小說就是一個「渡」,因此也就有了此岸和彼岸。《紅樓夢》里,此岸是寶玉和黛玉,彼岸則為絳珠草和神瑛侍者,有了三生石上的前緣,大觀園的小兒女情就有了仙名:還淚。中國故事裡的「前緣」是個極有情味的概念,它將彼岸當作立足地,出發往此,再又歸彼,要有兩渡,其間的路途長一倍,歷練多一重,眼界便也更上一層樓。《白蛇傳》要當小說論,就是好小說。白蛇修鍊千年到人世走一遭,被法海和尚罩入雷峰塔受罰,又是漫漫時間逝去,方才回去仙界。《天仙配》也是,七仙女終還是回到天上。我想還不只是玉皇大帝召回,或者法海和尚鎮法,這些其實是「渡」,事實上,那都是仙籍里的人,必要歸入永恆。《西遊記》是此岸彼岸混淆的,唐僧師徒四名,也是永恆中人物,長生不老,可西天取經路上,所遇儘是此岸的事故:火焰山,吃人的異獸,迷亂心智的妖類,孫悟空則像一名武林高手,盡能化險為夷,披荊斬棘,好比恆河中分開一條旱路,不是從此岸到彼岸,是溯流而上。《水滸傳》是寫實性很強的小說,接近西方人實證的觀念,此岸彼岸是梁山泊的山上山下,一百零八星宿凡間歷盡劫數,紛紛投奔梁山泊,轟轟烈烈,聚集一堂群英會。後來的招安實在是一敗招,倒不是從革命徹底不徹底出發,而是痛惜已經拔出俗界,卻又蹈入窠臼。放下末尾不說,整本書寫的都是「渡」,如何將好漢們從百姓世上擺渡到英雄淘里,各有各的原委,各有各的路數。西方小說里的彼岸不像中國的虛幻,而是有實際的形式,就要求「渡」的合理。義大利卡爾維諾有一篇小說,名《弄錯了的車站》,說一個人從晚場電影院出來,遇上大霧天,頭腦里又滿是電影里的夢幻景象,於是錯過了車站,來到陌生的街上,再進酒館喝了幾杯,出來更是糊塗,信步走去,走上一道牆頭,又走下一面平台,落到草地上,地面竟嵌著燈,沿燈亮走上水泥路,走上一架梯子,進了一輛「公共汽車」,問檢票員去不去他的車站,回答是:「第一站是孟買,然後是加爾各答和新加坡。」然後,「公共汽車」便穿越繁星,朝晴朗的高空飛去,原來他走上了一架飛機。這就有點意思了,如此從這裡到那裡,這裡和那裡且有著質的區別。小說家又有些像魔術師,變的是人間戲法。

雨果在《巴黎聖母院》里,最終將卡西摩多和埃絲米拉達一同放進了聖母院,使這兩個來自埃及的受盡折磨的神有了宏偉的軀殼,而巴黎聖母院則有了人類的心。他在《笑面人》里,是把格溫普蘭這個雜耍的小丑放進英國貴族上議院,讓他用街頭諧謔劇的方式批評世道。冉阿讓這個蒙昧的苦役犯,最後成為聖徒,其間的道路更加漫長,是用歷史的巨石鋪路:法國大革命,滑鐵盧之戰,一八三○年的七月革命,還有未來的二月革命,在此具象的社會場景中,步步踩在實處,而且,還擔起拯救的負荷,攜弱小者同行,就有了「普度眾生」的意思,任重道遠,終於「渡」向縹緲的彼岸,思想的力度是極強悍的。總之,彼岸是帶有神跡的面目,在現實中不可能顯現,而小說做的就是這個——造一個虛無的空間,但要從實有出發。因為是小說,不是神話,小說是人的故事,不是神的故事,而彼岸是人的神岸。就是說,從此岸到彼岸,是將人「渡」到神。《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彼岸是,與聖者克利斯朵夫合二為一,這又有些像中國人的「前緣」,也是有來路,再出發往彼去。但這裡卻還有使命的意思,不像「前緣」那麼被動。它是「渡」過去,便與聖者克利斯朵夫合二為一,倘「渡」不過去,就沒有那一日,所以需要奮鬥。我很喜歡「與聖者克利斯朵夫合二為一」的說法,似乎靈魂進了真正的軀殼,虛無的彼岸就有了迎接。

但彼岸終是渺茫的,尤其是在托爾斯泰這樣嚴格的作家筆下。《戰爭與和平》里,紈絝彼埃爾尋求生活的目標,先是參加共濟會,後上戰場,然後孤身一人留在疏散一空的莫斯科,再又被法國軍隊俘虜,走在了戰俘的隊伍里。他就像東方宗教里的釋迦王子,除去華服,披頭赤足,磨礪身心以求悟道。可再接下來去往何處呢?他與娜塔莎結婚,生下一堆兒女,沉浸在安寧的日常生活里,托爾斯泰似乎也不甘心讓事情結束於此,於是最後的篇幅里,彼埃爾透露出他與十二月黨人沾上了邊。彼岸就又延伸出去,隱在未來之中。安德烈的彼岸則在死亡中,臨終時分,他參悟到一種廣博的不針對任何個別事物的愛,並且,所有的事物都在這愛的觀照下融為一體,他對周圍遠近親疏的具體事物不再加以注意,取而代之的是精神安寧。這也有些像中國人的境界,混沌空明,亦是隱匿在未知之中。尼古拉最後是在農莊上尋找到人生的意義,托爾斯泰的許多人物,都是在農莊的生活里安靜下來,例如《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這是一個比較現實的歸宿,它是道德的,同時也並不使人受罪,似乎是苦行之後的托生。就像《復活》中,聶赫留道夫在西伯利亞要塞司令家看到的情景,司令的女兒羞怯地請求聶赫留道夫去看看她的一對熟睡的小兒女,像花蕾一樣,使人貼切地感受到幸福。在尼古拉的田園生活拉開帷幕之前,托爾斯泰有意還是無意地,為這將來的歸宿舉行過一場絢麗的巡禮,那就是冬季打獵。這場打獵描寫得如此令人興奮——沒有風的天氣,肥沃的土地,一百三十條狗,二十名騎馬的獵人,追逐著滾壯的狼群,野兔子四下里逃竄,紅毛狐狸越過冬麥田……這現世的激情似是小說得心應手的,它比較合乎小說講究實際的性格。但托爾斯泰顯然不能滿意,他將他的人物安置在田莊里,自己卻從田莊出發,在驛站上孤獨地死去,似乎是以實踐給虛構作了一個結尾,結尾於孤旅途中。結果是,托爾斯泰是偉大的,小說卻不盡然。我的意思是說,小說這樣東西,本身的形式就是有限制,限制它變成偉大的,這個限制就是它的世俗性。

這世俗性可說是中國傳統小說的核,中國小說多少是從話本傳奇來的,瓦肆勾欄,與庶民大眾短兵相接歷練出來,懂得生活的意趣。《老殘遊記》里,只說聽白妞說書那一節,鋪排得跌宕起伏。先是聽挑擔子的說要歇了生意聽白妞說書,接著櫃檯里的夥計爭相告假,明日要去聽白妞說書,好容易到下一日,便是一時一時地挨,不到十時,散座皆滿,十一時,轎子壅塞門前,預定座席盡占,十二時,夾縫裡插短凳,十二時半,出來個醜男人,彈弦子,竟如大珠小珠,彈罷一曲,才出來一個標緻姑娘,卻不是白妞,是白妞的妹妹黑妞。《杜十娘》,十娘她多年有心從良,早已積得千貫萬貫,分明可以自贖自身,可她不,要檢驗李甲的真心,可惜李甲果不其然辜負了,便義無反顧,怒沉百寶箱,投江自盡。其中有世故,有風月,又有志氣。洪昇的戲劇《長生殿》,將帝王與后妃的情感寫成里巷式的。皇帝本是三宮六院,可楊貴妃偏偏要吃醋,要與唐明皇使氣,逐出宮去,又有個高力士從中調和,傳遞信物,萬歲爺再香車迎回。本來應當收斂些了,可楊貴妃還是不,唐明皇有一夜不歸,就尋到梅妃處,將兩人堵在門裡,還是高力士斡旋,打了圓場。倒有些像現在的電視連續劇《過把癮》。風波幾起幾定,兩人竟然長生殿「密誓」——「雙星在上,我李隆基與楊玉環,情重恩深,願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永不相離。」讀到此處,是真要落淚了。帝王的生涯,原是天上仙境,有那麼點彼岸的意思,而卻落回人間,變成了個你我他。本來是「史」,這就成了「小說」。小說的好處似乎又在這裡,將遙不可及的,拉回來。

在西方小說里,這一段的表現,大約可稱批判現實主義。西方小說從來比中國小說有嚴肅的氣質,不像中國小說重趣味,思想的任務較為輕巧,到了「五四」情形才有所改觀。批判現實主義是最注重現實的小說,在法國則為自然主義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人生理想不過是資產階級物質式的,可這一點福樓拜也要打碎她,她的情人一個比一個委瑣,她的浪漫史一段比一段俚俗,最後落到在曖昧的小旅館裡,和小公務員幽會。英國哈代的小說《擠奶女的羅曼史》,氣氛要明快許多,也是寫「灰姑娘」的夢想,結果是破滅,也是變通地實現,男爵仁慈地賜給她的未婚夫,一個鄉下人,她嚮往的銀燭台,鑲花的針線桌子,金茶具,法國鍾,大幅的繪畫,布置了他們的新家。這都是有結局的故事,事實上彼岸已經隱退了。西蒙·波娃的《女客》,弗朗索瓦滋努力組成的「愛情三人行」,最終被嫉妒心破壞殆盡,她其實是想「渡」往彼岸的,可終是為現實羈絆了手腳。小說就是這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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