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特納雄耐爾

一九八三年去美國,我見識了許多稀奇的事物。紙盒包裝的飲料,微波爐,遼闊如廣場的超級市場,購物中心,高速公路以及高速公路加油站,公寓大樓的蜂鳴器自動門,紐約第五大道聖誕節的豪華櫥窗。我學習享用現代生活:到野外Piic,將黑晶晶的煤球傾入燒烤架爐膛,再填上木屑壓成的引火柴,然後擱上抹了黃油的玉米棒、肉餅子;我吃漢堡包,肯德基雞腿,Pizza——在翻譯小說里,它被譯成「義大利脆餅」這樣的名詞;我在冰淇淋自動售貨機下,將軟質冰淇淋儘可能多地擠進脆皮蛋筒,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擠進更多,使五十美分的價格不斷升值;我像一個真正的美國人那樣揮霍免費紙巾,任何一個地方,都堆放著雪白的、或大或小、或厚或薄、各種款式和印花的紙巾,包括少有人問津的密西西比荒僻河岸上的洗手間——這時候,假如我沒有遇到一個人,那麼,很可能,在中國大陸經濟改革之前,我就會預先成為一名物質主義者。而這個人,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對消費社會的抵抗力。這個人,就是陳映真。

我相信,在那時候,陳映真對我是失望的。我們,即吳祖光先生、我母親茹志鵑和我,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面看到的中國大陸作家,我便是他第一次看到的中國大陸年青一代寫作者。在這之前,他還與一名大陸漁民打過交道。那是在台灣監獄裡,一名同監房的室友,來自福建沿海漁村,出海遇到了颱風,漁船被吹到島邊,被拘捕。這名室友讓他坐牢後頭一回開懷大笑,因和監獄看守起了衝突,便發牢騷:國民黨的幹部作風真壞!還有一次,室友讀報上的繁體字不懂,又發牢騷:國民黨的字也這麼難認!他發現這名大陸同胞飯量大得驚人,漸漸地,胃口小了,臉色也見豐潤。以此推測,大陸生活的清簡,可是,這有什麼呢?共產主義的社會不就應當是素樸的?他向室友學來一首大陸的歌曲——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和我們會面,他事先做了鄭重的準備,就是閱讀我們的發言稿,那將在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組織的中國作家報告會上宣讀。他對我的發言稿還是滿意的,因為我在其中表達的觀點,是希望從自己的個人經驗中脫出,將命運和更廣大的人民聯繫起來。他特別和聶華苓老師一同到機場接我們,在驅車往愛荷華城的途中,他表揚了我。他告訴我,他父親也看了我的發言稿,欣慰道:知道大陸的年輕人在想什麼,感到中國有希望。這真叫人受鼓舞啊!從這一刻起,我就期待著向他做更深刻的表達。可是,緊接下來的事情是,我們彼此的期望都落空了。

在「五月花」公寓住下之後,有一日,母親讓我給陳映真先生送一聽中華牌香煙。我走過長長的走廊,去敲他的門,我很高興他留我坐下,要與我談一會兒。對著這樣一個迫切要了解我們生活的人,簡直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提起。我難免慌不擇言,為加強效果,誇大其詞也是有的。開始,我以為他之所以對我的講述表情淡然是因為我說得散漫無序,抓不住要領。為了說清楚,我就變得很饒舌,他的神情也逐漸轉為寬容。顯然,我說的不是他要聽的,而他說的,我也不甚了解。因為那不是我預期的反應,還因為我被自己的訴說困住,沒有耐心聽他說了。

回想起來,那時候我的表現真差勁。我運用的批判的武器,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從開放的縫隙中傳進來的,西方先發展社會的一些思想理論的片段。比如「個人主義」,「人性」,「市場」,「資本」。先不說別的,單是從這言辭的貧乏,陳映真大概就已經感到無味了。對這膚淺的認識,陳映真先生能說什麼呢?當他可能是極度不耐煩了的時候,他便也忍不住怒言道:你們總是說你們這幾十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窮,我能說什麼呢?我說什麼,你們都會說,你們所受的苦和窮!這種情緒化的說法極容易激起反感,以為他唱高調,其實我內心裡一點不以為他是對世上的苦難漠然,只是因為,我們感受的歷史沒有得到重視而故意忽略他要說的「什麼」,所以就要更加激烈地批評。就像他又一次尖銳指出的——不要為了反對媽媽,故意反對!事情就陷入了這樣不冷靜的情緒之中,已經不能討論問題了。

一九八九年與一九九○年相交的冬季,陳映真生平第一次來到大陸。回原籍,見舊友,結新交;記者訪談,政府接見,將他的行程擠得滿滿當當,我在他登機前幾個小時的凌晨才見到他。第一句便是:說說看,七年來怎麼過的?於是,我又蹈入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境地。這七年裡面,生活發生很大的變化,方才說的那些個西洋景,正飛快地進入我們這個離群索居的空間:超級市場,高速公路,可口可樂,漢堡包,聖誕節,日本電器的巨型廣告牌在天空中發光,我們也成熟為世界性的知識分子,掌握了更先進的思想批判武器。我總是越想使他滿意,越語焉不詳,時間已不允許我啰唆了,而我發現他走神了。那往往是沒有聽到他想要聽到的東西時候的表情。他忽然提到「壁壘」兩個字——Block,是不是應該譯成「壁壘」?他說。他提到歐洲共同體,那就是一個Block,「壁壘」,資本的「壁壘」,他從經濟學的角度解釋這個名詞。而後,他又提到日本侵華時期,中國勞工在日本發生的「花岡慘案」,他正籌備進行民間索賠的訴訟請求。還是同七年前一樣,我的訴說在他那裡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他同我說的似乎是完全無關的另一件事。可我畢竟比七年前成熟,我耐心地等待他對我產生的影響起作用。我就是這樣,幾乎是無條件地信任他,信任他掌握了某一條真理。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是我懷疑自己,懷疑我說真是我想。事情變得比七年前更複雜,我們分明在接近著我們夢寐以求的時代,可是,越走近越覺著不像。不曉得是我們錯了,還是,時代錯了,也不曉得應當誰遷就誰。

陳映真在一九八三年對我說的那些,當時為我拒斥不聽的,在以後的日子裡一點一點呈現出來,那是同在發展中地域,先我們親歷經濟起飛的人的肺腑之言。他對著一個懵懂又偏執的後來者說這些,是期待於什麼呢?事情沿著不可阻擋的軌跡一徑突飛猛進,都說是社會發展的規律和終極。有一個例子可說明這事實,就發生在陳映真的身上。說的是有一日他發起一場抗議美國某項舉措的遊行示威,扛旗走在台北街道上,中午時,就在麥當勞門前歇晌,有朋友經過,喊他:陳映真,你在做什麼?他便宣講了一通反霸權的道理,那朋友卻指著他手中的漢堡包說:你在吃什麼?於是,他一怔。這頗像一則民間傳說,有著機智俏皮的風格,不知虛實如何,卻生動體現了陳映真的處境。一九九五年春天,陳映真又來到上海。此時,我們的社會主義體制下的市場經濟,無論在理論還是在實踐,都輪廓大概,漸和世界接軌,海峽兩岸的往來也變為平常。陳映真不再像一九九○年那一次受簇擁,也沒有帶領什麼名義的代表團,而是獨自一個人,尋訪著一些被社會淡忘的老人和弱者。有一日晚上,我邀了兩個批評界的朋友,一起去他住的酒店看他,希望他們與他聊得起來。對自己,我已經沒了信心。這天晚上,果然聊得比較熱鬧,我光顧著留意他對這兩位朋友的興趣,具體談話內容反而印象淡薄。我總是怕他對我,對我們失望,他就像我的偶像,為什麼?很多年後我逐漸明白,那是因為我需要前輩和傳承,而我必須有一個。但是,這天晚上,他的一句話卻讓我突然窺見了他的孱弱。我問他,現實循著自己的邏輯發展,他何以非要堅執對峙的立場?他回答說:我從來都不喜歡附和大多數人!這話聽起來很像是任性,又像是行為藝術,也像是對我們這樣老是聽不懂他的話的負氣回答,當然事實上不會那麼簡單。由他一瞬間透露出的孱弱,卻使我意識到自己的成長。無論年齡上還是思想上和寫作上,我都不再是十二年前的情形,而是多少地,有一點「天下者我們的天下」的意思。雖然,我從某些途徑得知,他對我小說不甚滿意,具體內容不知道,我猜測,他一定是覺得我沒有更博大和更重要的關懷!而他大約是對小說這樣東西的現實承載力有所懷疑,他竟都不太寫小說了。可我越是成長,就越需要前輩。看起來,我就像賴上了他,其實是他的期望所迫使的。我總是從他的希望旁邊滑過去,這真叫人不甘心!

這些年裡,他常來常往,已將門戶走熟,可我們卻幾乎沒有見面和交談。人是不能與自己的偶像太過接近的,於兩邊都是負擔。有時候,通過一些意外的轉折的途徑,傳來他的消息。一九九八年,母親離世,接到陳映真先生從台北打來的弔唁電話。那陣子,我的人像木了,前來安慰的人,一腔寬解的話都被我格外的「冷靜」堵了回去,悲哀將我與一切人隔開了。他在電話那端,顯然也對我的漠然感到意外,怔了怔,然後他說了一句:我父親也去世了。就在這一刻,我感受到一種深刻的同情。說起來很無理,可就是這種至深的同情,才能將不可分擔的分擔。好比毛澤東寫給李淑一的那一首《蝶戀花》——「我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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