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渡上

我還沒寫過輪渡上的那二男一女。他們的面容在時間的河流中浮現起來,越來越清晰。這是在稠厚的淮河的背景之下的畫面,有一種油畫的醬黃的暖色調。二男一女的面容是由光和影結構的,不是那種線描式的。他們的皮膚顯出粗糲的質感,肌理和顆粒變得細膩了。他們要比實際上更美一些,像那種光和影對比最好的照片,看上去柔和,飽滿,鬆弛。那女的脖上的紅方巾,以及那兩個男的頭上的栽絨棉帽,也顯出毛茸茸的質感。此質感略有些不同,紅方巾要明亮一些,而栽絨棉帽則是硬扎的。他們的臉型都是蒙古臉型,寬扁,鼻樑平塌,單眼皮,嘴唇的線條不太明顯。這種臉型的輪廓是模糊的,比較多肉,有些粗笨。可是美妙的光影使它們產生了變化,它們有了起伏、對比,他們的臉龐,有一種遲鈍的美。這是一種泱泱大族的美,一點不是精緻的、嫵媚的,而是沉著、滯重、樸拙。包在這厚重的單眼皮里的小眼珠,你幾乎看不見它們的轉動,也沒有光芒。可正因為此,它們就具有了一種分外銳利的、鷹隼般的視力。理由很簡單,就是說,你很難相信,它們是像表面上那樣的木訥。這絕不會是真的木訥,而是,而是有含義的。

現在,他們的面容又清晰了一些,他們走近了一些。太陽呢,也高了。那種油畫的醬黃換成了白熾的光色,暗影退去了,呈現了線條。他們的面容就變得不那麼美妙了。皮膚上由於紫外線強烈照射形成的紫斑,上火發出的疙瘩,變得顯眼了。還有粗大的毛孔,鼻凹里的油膩,皴出的口子。他們的神情也起了變化,有些活泛起來。是一種拙笨的活泛,絕談不上是靈活,也談不上活潑,甚至不是生動,它們更像是緊張不安,或者亢奮,面部肌肉始終在移動,但表情卻僵持著不變,依然是木訥的。這種木訥和真正的莊稼漢的木訥是有區別的。莊稼漢的木訥其實是一種很深刻的安靜。他們的勞動和收成都是可靠的,已經有幾千年的經驗證明這點了,有一些失望也不要緊。他們的安靜就來自於這個信心。這種深刻的安靜使得他們的面容有了一種真正的文雅。庄稼人的面容是文雅的面容,他們完全沒有浮躁和粗魯。他們是辛勞的,可卻不憔悴。所有表面的粗糙都是戶外生活的痕迹,是自然的圖畫。我想,法國畫家米勒筆下的農人為什麼如此打動人心,就因為他畫出了農人的高貴文雅氣質,辛勞的農人與他身後的田野飽含著溫馨的默契,特別令人心安。而輪渡上的二男一女,他們顯然不再安靜。就像方才說的,他們是活泛的。他們在船艙里走動著,大聲說著話,還笑著。尤其是那個女的,她更活躍一些,上下走動得更勤,博來周圍人的目光。

他們顯見得是見過些世面的,不怕人,坐車行船也老練,花錢相當潑辣。他們一上船就去買麵包,還有餅乾,這使得他們與周圍的農人截然不同。這表明他們手頭有著現錢,而這正是庄稼人所缺的。可他們又不是街上人,「街上人」是農人對城市居民的稱呼。他們的穿著、口音,都是鄉里人。說話間也露出就是這四鄉八里的人士。他們是離家很久的樣子,大包裹小行李的,佔了一大片地。在這一堆包裹里,有兩件東西表明了他們的身份,那就是一把三弦,一把二胡。

這是一夥民間藝人,在歉收的秋季,離鄉出外謀生。度過寒冷的冬天,在這春耕時分回家了。他們不僅糊住了口,省下口糧聊度春荒,還積攢了不少。看他們的行李和出手便可知道。因為有收穫和回家,他們都有些剋制不住的興奮,越來越多話,那女的一刻不停地收拾東西,其實是在清理財產。即便是在吃麵包時,她也只用嘴銜著,空出兩隻手倒騰這些包裹。她理完一個,放下一個,再抓住一個,一使勁,提起來,蹾在膝上。有著一股庄稼人的利索勁。她重新組合著這些包裹,有的一個分成兩個,有的則兩個並成一個。她忙活得臉上沁出了油汗,臉更紅了,是一種豬肝色。她的嘴和她的手一樣忙個不停。她說話的聲很高,是粗嘎的音色,語速相當快,北地的方言又多是喉部發音,就難免語音濁重,口齒含糊,聽上去極聒噪。她差使著那兩個男的,逼迫他們也同她一起收拾行李,他們則表示出沒興趣。她就很奢侈地用麵包去投擲他們,他們呢,接住後,再擲還她。

輪渡上大都是少出遠門的農人,家住淮河兩岸。這班輪渡是溯流而上,從蚌埠出發,終點大柳巷,沿岸要停十數個碼頭。農人出門總是為了農事,所以輪渡上,尤其是底艙里,擠滿了籮筐。或是瓜菜,或是雞鴨,或是苗豬。這些家禽和家畜都很安靜,很安於它們的處境,在輪渡震耳欲聾的柴油機馬達聲中,伏卧著,安詳地眨著眼睛,偶然發出「咕」的一聲,動動腿腳,又重新卧好。一切都處於昏然狀態,有一股地窖里缺氧的、含著些腐味的暖意。而這二男一女,打破了寧靜。

人們將眼光投向他們,眼光里並沒有興趣和驚訝的表情,看上去反是漠然的。這卻不表示麻木,而只是深諳一切。鄉里人的靜默里,有著多麼深的世故,輕薄的城裡人是不會懂得的。守著他們的雞鴨和苗豬的鄉里人,手袖在棉衣袖筒里,靜靜地看那二男一女嬉笑打鬧。他們這三張臉都笑開了,顯得更加寬扁。他們旁若無人地斗著嘴,看起來是那兩個男的一起對付那女的,這使那女的加倍興奮起來。她在花棉襖外面披一件男式的制服短襖,不知是兩個男的中間的哪一個的。這一件制服棉襖再一次將她與鄉里的姊妹區別開了。她的頭髮很鬆散地編成兩條髮辮,由於沒有好好梳理和缺乏營養,頭髮枯黃稀疏,開了叉。兩鬢的散發披在臉頰上,並沒有將臉形遮窄一些,反使它更寬扁,因為邋遢。她是說不上好看的,可是她大膽。她的大膽和放肆使人忘記了她的不好看。好看不好看變得不怎麼重要。

她顯然意識到人們的目光,這非但不使她怯場,反使她得意。她顯示出格外的優越感,更大聲地與那兩個男的叫罵,表現得特別過火。一過火難免要出岔,剎那間,她的某一句觸犯了其中的一個,他頓時翻了臉,刻毒地回罵一句,悻悻地走開了。這一個男的,看起來比那個年輕一些,這不是表現在相貌上,而是氣質上。那一個比較寬仁厚道,具兄長風度。這一個則暴戾而且易怒,方才三個人的調侃中,以他和女的為主,那一個只是起著湊趣和圓場的作用。等這一個真翻了臉,他卻手足無措,惶惶不安,趕著去勸解,又丟不下女的。回頭看她,她也是惱羞成怒,紫漲了臉。在眾人眼前丟了臉面,有些氣他,也有些氣自己。

艙里一時上安靜了。船不知什麼時候停靠了一個碼頭,這時又離岸了。從舷窗里可看見外邊的耀眼的日光,卻一點也照不進底艙。船上開始供應麵條,麵條一碗碗排放在飯車上,熱氣蒸騰了一時,很快便在乍暖還寒的氣溫里消散了。一些人上去買了麵條,回來呼呼地吃著。艙里格外的靜默,那些不吃麵條的農人們,識趣地閉上眼睛,開始打盹。麵湯酸甜的餿氣瀰漫在艙里,艙里的空氣又混濁了一些。那兩個男的又回到了艙里,手裡端著麵條,年長的也替女的端來了一碗。三人便一起吃著麵條。易怒的這個還是虎著臉,女的,一邊吃面,一邊覷他。年長的那個吃完一碗,復又上去,再端下兩碗,要他們再吃。女的接過來,往自己碗里撥了一半,那一半則遞給這一個,是和解的態度。他不要,但用筷子指指年長的那位,意思是給他,就算是接受了和解,搭了話。那年長的將半碗麵條合在一碗上,麵湯從碗沿漫了下來,他趕緊喝一大口,將麵湯喝回去,在那兩個對面坐下了。他吃面的臉上,露出滿足和放心的表情。

現在,他們都安靜了下來,小聲地說著話。女的也老實了,態度有點賣乖,對那易怒的說話時,還帶著明顯的討好。人們的注意力從他們身上移開了。漫長的旅途使人們感到了倦意。那二男一女將長椅上的包裹收拾一下,騰出地方讓女的躺下,兩個男的則坐著,頭垂在膝上打起盹來。很快他們便響起了鼾聲。這時,連雞和豬們都合上眼,犯瞌睡了。艙外,淮河亮閃閃的,一河的日頭。是淮河裡較寬的一段,河岸有些遠,但傳來的杵衣聲依然很清晰,一聲聲地,在空曠的河面上傳得很遠。還有女人的說話聲和笑聲,格外的清冽。輪渡走在河心,船身被太陽照得發亮。

艙里是昏沉的世界,濃重的睡意使得空氣黏稠而且腥臭。有甲板上的人朝艙里伸下頭看看,什麼也看不清。輪渡又靠了一站,進來些新人,再繼續向前。太陽漸漸地移向了西邊,不那麼耀眼了。相反,底艙里倒顯得不那麼暗了,甚至有些明亮起來。不知什麼時候,那女的坐了起來,張大嘴,忘情地打著哈欠。她的頭髮亂得不成樣子,可她連攏都不攏一下,聽憑它披掛著,大約她是以為這樣美的。那兩個男的也睜開了眼睛。艙里的空氣波動了一下,鼾聲止了。人們雖然還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不動,但顯然都從瞌睡中出來了。此時才發現,底艙里的人至少已經走了有一半,是在方才的瞌睡中上岸的,換了幾張新面孔。那女的轉頭去問邊上人,這船到什麼地方了?那人回答了她,又問她是去哪裡?他們漸漸地攀談起來。

這人是新上的船,穿一件藍卡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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