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廊情話

這一間窄小的髮廊,開在臨時搭建的披廈里,借人家的外牆,佔了拐角的人行道,再過去就是一條嘈雜小街的路口。老闆是對面美髮廳里辭職出來的理髮師傅,三十來歲的年紀,蘇北人。也許,他未必是真正的蘇北人,只是入了這行,自然就操一口蘇北話了。這好像是這一行業的標誌,代表了正宗傳繼。與口音相配的,還有白皙的皮膚,顏色很黑、發質很硬的頭髮,鬢角喜歡略長一些,修平了尖,帶著鄉下人的時髦,多少有點流氣,但是讓臉面的質樸給糾正了。臉相多是端正的,眉黑黑,眼睛亮亮,雙瞼為多,鼻樑,比較直,臉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間,這類長相算是有點「艷」,其實還是鄉氣。他們在男人裡面,也算得上饒舌,說話的內容很是女人氣,加上抑揚纏綿誇張的揚州口音,就更像是個嘴碎的女人了。這與他們剽悍的體格形成很有趣的對比。他們的一雙手,又有些像女人了,像女人的白和軟,但要大和長了許多,所以,就有了一種怪異的性感。那是溫水,洗髮精,護髮素,還有頭髮,尤其是女人的頭髮的擺弄,所養護成的。他們操起剪子來,帶著些賣弄的誇張,上下翻飛,咔嚓作響,一縷縷頭髮灑落下來。另一隻手上的梳子挑著發綹,剛挑起,剪子就進來了,看起來有些亂。一大陣亂剪過去,節奏和緩下來,細細梳平,剪刀慎重地貼住發梢,張開。用一句成語來形容,就是,動如脫兔,靜如處子。

這一個蘇北人,就是說老闆,卻不大愛說話。他的裝束也有了改變,穿了件黑皮夾克,周轉行動多少是不便的。也許是做了老闆,所以不能像個單純的理髮師那樣輕佻隨便了,再加上初做生意,不免緊張,於是就變得持重了。他包剪和吹,另雇了兩個年輕姑娘洗頭,兼給燙髮的客人上髮捲。有了她們,店裡就聒噪多了。她們大約來自安徽南部一帶,口音的界別比較模糊,某些音下行的趨向接近蘇北話,但整體上又更向北方語靠攏。最主要的是,語音的氣質要粗獷得多,這是根本的區別。她們的年齡分別在二十齣頭和三十不到,長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約是因為裝束。她們都是削薄碎剪的髮型,發梢錯亂地掩著渾圓的臉龐,有一點風塵女子的意思。可她們的眼神卻都是直愣愣的,都像大膽的鄉里女子看人。五官仔細看還有幾分秀氣,只是被木呆的表情埋沒了。她們都穿一件窄身編織衫,領口鑲尼龍蕾絲,袖口撒開,一件果綠,一件桃紅。褲子是牛仔七分褲,褲口開一寸衩,腳下各是一雙松糕底圓口橫帶皮鞋。衣服都是緊窄的流行樣式,裹在她們身上,顯得很局促。她們經過室外強度勞作的身體,出力的部位,像肩、背、臂膀、髖部,肌肉都比較發達,就將這些衣服穿走了樣。倘若兩張椅上都坐了洗頭的客人,她們便一邊一個,挺直身子站到客人身後,擠上洗髮水,一隻手和面似的將頭髮攪成一堆白沫,然後,雙手一併插進去,抓、撓、拉。她們就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抬肩,懸臂的姿勢一模一樣,抓撓的程序動作也完全一致,看上去,很是整齊。她們還都喜歡抓撓著頭髮,眼睛看著正前方鏡子里,客人的眼睛,直逼逼地,要看出客人心中的秘密。看了一時,再側過頭去,與同伴說話。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大,笑聲也很響亮,總之是放肆的。老闆並不說她們,看來,是個沉默的人,還有些若有所思的。她們於是會疏懶下來,只是依樣畫葫蘆般地動作,卻沒什麼實質性的效果。這時,客人就會發聲音了:你不要在表面划來划去,要抓到裡面去。受譴責的小姐便委屈地說:方才的客人還說我的指甲太尖了呢!客人再說:你手指甲再尖也無用,只在表面上劃。這時,老闆就站起來,走到客人身後,親手替客人洗髮。小姐呢?依然帶著受委屈的表情,走開去,到水池前沖手,然後往牆邊鐵架摺疊椅上一坐,那姿態是在說:正好歇著!她們多少已經學油滑了。

店裡時常還會坐幾個閑人,家住附近,沒事,就跑來坐著。人還以為等著做頭髮的,推門並不進來,而是問:要排隊?裡面的人一併說:不排隊,不排隊!生怕客人退走。閑人多是女性,有的手裡還拿著毛線活,有的只是抄著手。雖說是閑人,可卻都有一種倦容,衣履也不夠整潔,好像方才從床上起來,直接走到店堂里似的。可能也不是倦容,只是內室里的私密氣息,總有些粘滯不潔,難免顯得邋遢氣。果然,有幾次,方才還蓬頭垢面地在這裡閑話,這一時卻見換了個人似的,化了妝,換了衣服,踩著高跟鞋,噔噔噔,頭也不回地從店門前走過去,赴哪裡的約會去了。等再來到這裡,已經是曲終人散的闌珊人意了。她們回憶著前夜的麻將,麻將桌上的作弊,口角和得失。或者是一場喜宴,新郎新娘的儀錶,行頭,酒席的排場,各方賓客來頭大小。就好像一宵的笙歌管弦,要在這裡抖摟掉餘燼似的。此外,股市的起伏波動,隔壁店家老闆與僱員的爭端,弄內的短長事,還有方才走出的客人的吝嗇與大方,也是閑話的內容。有她們在,那兩位洗頭小姐,也覺得不沉悶了。並且,有多少知識,可以從她們那裡得來。遇到和計較的客人吵嘴,她們則會出來打圓場。她們都是有見識的,世事圓通的人。甚至你會覺得不相稱,像她們這樣見過世面,何以要到這小店來,與兩個安徽女子軋道?難得她們如此隨和。豈不知道,這城市裡的人原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傲慢,內心裡其實並沒有多少等級之分的。她們生活在人多的地方,挺愛熱鬧,最怕的是冷清。她們內心,甚至還不如這些外來的女子來得尖刻。這倒是出於優越感了,因為處境安全,不必時時提防。當然,還是因為生性淳厚,你真不會相信「生性淳厚」這幾個字能安在她們身上,可事實的確如此。在這鬧市中心生活久了,便發現這裡有幾分像鄉村,像鄉村的質。生活在時間的延續中,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一些具有實質性的內容則沉積下來,它們其實簡單得多,但卻真正決定了生活的方式。所以,這些閑坐的女人里,沒幾個能猜得到那兩位小姐背地裡如何談論她們,當她們光鮮地從玻璃門前走過去,她們在門後的眼光,藏著怎樣複雜的心思。

每天早上,將近九點鐘光景,玻璃門上的帘子拉開了,門從裡面拔了銷。這城市的街是扭的,房屋的朝向便不那麼正,說不出是怎樣一來,太陽從門外照到鏡子上,很晃眼的。在晃眼的陽光里,兩位小姐在擺放椅子,收拾鏡台上的小東西,順便對了鏡子整理身上的衣衫和頭髮。有一點像舞台,方才拉開帷幕。倘有趕早的顧客,這時候推門進去,會嗅出店堂里的氣味有些濁,夾雜著許多成分。「他」或「她」當然分辨不出那裡面有被褥的氣味,混了香脂的體味,還有幾種吃食的氣味:泡飯的米湯氣,醬菜的鹽醬氣,油條的油氣,再有一股灼熱的磁鐵氣味,來自剛燃過的電爐。她們就是在裡面過宿的,摺疊床,鋪蓋,鍋碗,都掩在後門外面。這裡還有一扇後門,門外正是人家的後窗檯,用紙板箱圍住半平方米的地方,擱置這些雜物,上面再覆一張塑料薄膜。在這條窄街上,沿街的住戶門口,都堆放著雜物,所以,就不顯得突兀和不妥。過了一時,老闆也來了,進來看看,並沒什麼事,就又走了。走了一時,又來,再看看,還是沒什麼事,再又走了。他顯得很忙碌,有著一些對外的交道需要處理的樣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闆,他的外形上似乎有了改變。他黑了,抑或並不是黑,而是粗糙,就像染了一層風霜。而且,有一種焦慮,替代了他們這類手藝人的悠閑勁。那是由手藝嫻熟而生出的鬆弛,以至都有點油滑氣了。現在,他卻是沉鬱了。這件黑皮夾克他穿著真是不像樣,硬、板、灰濛濛,就像一個奔走在城鄉之間的水產販子。黑色牛皮鞋也蒙了灰,顯出奔走操勞的樣子。等他跑進跑出告一段落,停歇下來,一時又沒有剪和吹的客人,他便坐在櫃檯裡面,背後是嵌了鏡子的玻璃壁架,架上放各種洗滌品,冷燙精,護髮素,焗油膏。櫃檯上立有一面硬紙板,上面排列著標了號碼的各種焗染顏色樣本。總之,這髮廊雖小,可五臟俱全。老闆坐在櫃檯裡邊,用指甲銼銼著指甲。這帶有女氣的動作,倒流露出一點他本行的小習氣。

他低頭坐在那裡,任憑小姐們與閑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們幾乎都將他忘了,可是,很奇怪地,又像是要說給他聽。倘若他要不在場,說話的興頭就會低一點,話題也變得散漫,東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經心的意思。這個沉默的人,無論如何是這裡的主人,起著核心的作用。現在,他坐在這裡了,眼睛望著前邊的玻璃門,門外街面上的忙碌,有一種熟稔的日常氣息。人臉大致是相熟的,所作所為還是相熟。在這鬧市的腹地,夾在民居中間的街,也是近似鄉村的氣質,相對封閉。外面世界的波瀾,還進不到這裡面,只會因衝擊邊岸而引起騷動。老闆的眼光茫茫然的,這是處在創業艱難中的人統有的眼光,忙定下來,不禁自問道:有什麼意思呢?髮廊里的閑話很熱烈,兩位小姐興奮著,手在客人頭上動作,連帶身體雀躍著,形成一種舞蹈的節奏。肥皂泡飛到客人的眼睛裡,客人抗議了一次,又抗議了一次,待到第三次,空氣中就有了火氣。老闆在櫃檯後面立起來,可是,沒有等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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