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每一次喝酒,都是他贏。一上來,他並不怎麼的,有些軟弱地坐著,等別人向他敬酒,就禮貌地喝一點。菜卻吃得比較多,這也不像會喝的人。所以人們便注意不到他了。其實,有心的人,或者是事後回過頭來想,會發現這中間他並沒間斷喝酒。他緩緩地喝著,吃著菜,好像不是在酒席上,而是在家裡,獨斟獨飲,挺享受的。但從酒場上的策略角度看,這時候的喝,有些像是鋪底,或者熱身。等他吃喝到一個程度,這個程度怎麼說呢?就是說,他呢,臉色潤澤了,眼睛裡有了光,顯得很滿足。不是酒足飯飽的滿足,而是恰如其分的,正好。看上去,他似乎變得胖了一些,腰也直了。而酒桌上則是到了酣暢的階段。人們互相敬著酒,酒杯碰來碰去,一會兒一杯,一會兒一杯。不像剛開初時,人人都很警覺的,小心翼翼,謹慎地接受敬酒,再謹慎地想好說辭,去向別人敬酒。那是閘還沒拉開,迫於水的壓力,必得一點一點地打開閘門。等打到約莫二分之一,抑或是三分之二的光景,水流便推開閘門,一瀉千里。酒喝到酣暢,就類似這個情形。

這時候,酒桌上的節奏是流暢的,類似行板的節奏。人人都很快樂,警惕性已經放下了,感情變得十分親和。酒也變得滑潤了。最初的辛辣的刺激已被微甜的回味蓋過。它們尖銳地擊中舌頭中間的那一點,轉眼便充盈到整個口腔,化成暖意融融。身體變得輕盈起來,思想也變得輕盈,而且綿綿不斷。口齒則格外伶俐,妙語連珠。就在這時分,他來了。他開始敬酒。他敬酒的樣子也是軟弱的,甚至有些靦腆。總之,他就是這樣叫人放鬆警惕。他都沒有站起來,還是坐著,開始了敬酒。他的敬酒看上去只是禮節性的,完成一個儀式而已。只有在他一仰脖喝乾杯中的酒時,那一仰脖的動作是帶了些銳度。他迅速地、利落地一仰脖,杯底就幹了。並且滴酒不灑。對,他喝酒從來不灑杯,不像有些人,酒灑了一路,滴滴答答,可一徑灑到對面的菜盤子里。他斟酒也很利落,一條線下去,酒及杯沿下一分,再一條線收住。也是滴酒不灑。他吃菜也是這樣,面前沒有一點湯漬醬漬,魚刺肉骨,在盤子里順在一邊,乾乾淨淨。他的手比較瘦,看上去略有些乾燥,顯露出骨骼。其實卻很柔軟,而且暖和。他的手形是較長的那種,但並不是藝術型的,而是有著勞作的痕迹,比如繭子。但依然很柔軟。在那種枯乾、粗糙的表面之下,有著一種敏感的氣質,也不是藝術的,還是和勞作有關。他的手,是一種特別能夠控制動作的手。準確、簡練、鎮定,從不失手。

現在,他一圈酒敬了下來,人們還是沒有注意他。事實上,酒桌上鬧成一團,誰也注意不到誰。在一片喧嘩之中,只有他是安靜的。但他的眼睛比方才活躍了,臉上有了微笑,有一種微醺的表情。他又敬了一圈。他一仰脖後,將杯底朝前一推,讓對方看他幹了的酒杯,果然滴酒不剩。這個動作漸漸顯示出一點挑戰的意思,開始影響對方了。他似乎是有點存心的,臉上的微笑更明朗了,好像是說,要的就是這個。他臉更紅了,但不是那種豬肝色的,滿頭滿面的紅,而是根據不同的區域,深淺有致,就像一個氣色特別好的人。他的手也紅了,這使它們看上去豐潤了一些。他還是不大說話,只是將酒杯往對方跟前送著,這就有了些逼迫的意思了。可是,酒喝到這會兒,多一杯少一杯已經無所謂了,你不叫他喝,他還要喝呢!這種快感,是有著慣性了,有些剎不住車的意思。可是人們卻發現自己處在了被動的位置,而這一個後來者,竟掌握了主動。這不行。

酒場上,就是這樣。不在於誰喝誰不喝,而在於誰叫誰喝。喝,其實都要喝的,誰也不甘心少喝一點。雖然,事情弄到後來,就像是誰也不願意喝的樣子。這很像是一個意志的角斗場,也像個謀略的角斗場。但意志和謀略都是從屬的部分,真正的實力,還是酒量。所以,說到底,還是酒量的較量。意志和謀略都是為這場較量服務的。因為,如何保存實力,如何伺機出擊,如何化被動為主動,佔據有利位置,在某種程度上,起著決定勝負的作用。

這樣,人們開始要反擊了。威脅來自一方,所以,人們便攜起手來,共同出擊。這看起來有些不公平,可也是酒場上的縱橫捭闔,撂倒一個算一個。這時候,人們集中力量,向他開火。這形勢多少是有些嚴峻,可他卻抖擻起來。他眼睛裡的光,亮閃閃的,眉眼裡都是笑。他出了些汗,額發掠了上去,露出端正的前額。他眉棱略高,這使他眼窩有些陷。鼻樑較直,略長的人中之下,是薄削的嘴唇。腮骨窄而少肉,但健全的咬嚼功能使它顯得有力。下頦很有形,見稜見角。他的輪廓有些拉丁人的味道,卻又不是,而是江浙一帶人,鄉野的精明的相貌。年輕的時候可能是相當英俊,可現在是老了。但也可能是正相反,年輕時因肌膚豐滿,倒是有些獃氣和鄉氣,如今老了,見筋見骨,型就出來了。現在,他的眉棱跳躍了幾下,勁頭上來了。看來,他是為這個時刻蓄意很久了。是為了忍住笑容,還是笑容本身所致,他的嘴形略有些不平,左邊稍高,右邊稍低,這使他看上去很有涵養。他揚了揚眉毛,接受了人們的敬酒。他仰脖幹了一杯,便把酒杯遞向下一個,請那下一個給他斟酒。可酒瓶子在下一個手裡打著戰,老也對不準酒杯。他皺了皺眉毛——這並沒有妨礙他保持笑容——他皺了皺眉毛,從那人手裡接過酒瓶,自己來斟酒。他是那種有潔癖的人,特別不喜歡邋遢。之後,雖然是接受別人的敬酒,可酒瓶卻一直掌握在他手裡了。而他絕不因此營私舞弊,比如給別人多倒點,給自己少倒點。或者來個移花接木,給別人倒的是酒,給自己倒的是白開水。這種不上品的小把戲,他是絕不染指的。倘若遇到這樣的對手,他則哈哈一笑,依然一仰脖,喝乾杯中的酒,然後將酒杯輕輕一撂,兩隻手互相往下抹了抹衣袖,就像要把捲起的衣袖放下似的。這就像是一個散席的信號,之後,便散了。酒喝到這個份上,他的影響力就出來了,成為酒桌上的主宰。關於這個酒杯輕輕一撂的情形,後面還將提到,是事情的關鍵部分。好了,他掌握了酒瓶,可是不偏不倚,對每個酒杯都是一條線下去,酒及杯沿下一分,再一條線收住。只是加快了節奏,動作也有些跳躍,像舞蹈似的。但這絕不影響他的準確度,依然滴酒不灑。他站了起來,他的身量也是江浙人的類型:不高大,卻精幹,有勁道。他替人斟完酒後,就將酒瓶向前有力地一指,帶著不可抗拒的意思。對方只得乖乖地喝下去,只是酒灑得滿桌都是,有種潰散的感覺。

酒到了這時,就有些像白水了,喝到嘴裡沒了感覺,而他卻依然能喝出滋味。每一口下去,臉上都流露出愜意來。他微微地咧了咧嘴角,做出一種怕苦的表情,其實是舒服。他真的是很舒服的,身體舒展開來了,各個關節都鬆弛而且潤滑,這從他略有彈性的動作上可看出。酒精在他體內起著美妙的作用,它使他煥發,昂揚。他眼睛裡的笑意幾乎就要溢出來了,光也要溢出來了,盈盈的。他臉上本來是少肉的,有些嚴峻,現在卻有了笑靨。他的頭髮也變黑了,變厚了,發出光澤。他變得年輕了。人們集中火力地進攻他,他就像京劇里大打出手的能手,以一當十。他哈哈地笑著,笑聲不高,卻很痛快。他變得有些調皮,假裝不肯喝了,要逃跑,可人們一著急,他立即轉回來,繼續喝下去。他還假裝不行了,要暈了,轉瞬間又站直身子,睜開了眼。把人的心弄得痒痒的。他變得這樣,活潑潑的,和剛開場時判若兩人。其實,所有人都與開場時判若兩人,但別人都變糟了,腳步歪斜,口鼻也歪斜,語不成句,歌不成調。而他卻變好了,變得有魅力了。酒這奇怪的東西,它總是剝離人的常態,而且將人降到常態以下,唯對他情有獨鍾,使他升到常態之上,為他增添了異樣的光彩。

酒已經喝成了河。就算喝不出酒的滋味,卻也停不下來了。這有些像賭博,越賭越難罷手,越賭越結束不了。贏了不行,輸了更不行,這就和輸贏沒有關係了。這就叫癮。人到了這裡,就身不由己了。那些人其實都成了泥,癱下來了,卻還在喝著,這就叫灌了,和味覺無關。心裡也知道該收了,可就是收不了。人們早已經無法與他對陣,自己和自己亂喝著,胡亂碰著杯。他呢,也放過了人們,卻還是站在那裡,手裡也還握著酒瓶。他自己給自己斟了酒,喝下;再斟一杯,也喝下;然後是第三杯。三杯過後,他哈哈一笑,將酒杯輕輕一撂,兩隻手互相抹了抹衣袖,走了。即便是處在極度混亂中的酒場,此時也不由得靜了一靜。然後就有人扯著嗓子怪叫了一聲。意思是,抓住他,別讓他跑!可都知道只是徒然,他去意已決,誰也左右不了他。停了一時,便也都散了。

回過頭去,想酒場上的情形,自然是他酒量最好,喝得也最從容,但真正使他克敵制勝的一著,則是最後,他在最高潮處,最欲罷還休之時,將酒杯輕輕一撂的一舉。能夠在最難了斷的時候,了斷。這是他最終制服人們的。在酒場,這种放縱的場合,他卻依然不失控制。這叫人佩服,也令人生畏,好像,他性格里有著一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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