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埠

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歷史。我們追究歷史的地方,總是那些與我們無關的,比如旅遊地,或者某一處偶然的途經之地。現實的生活佔據了我們的注意力,歷史顯得虛無縹緲,它走不進我們的視線,它是供給閑適的身在事外的心情去追問的。過了許多年,我從《清史稿》上看到,我插隊所在的安徽五河縣,在清代是著名的產酒之鄉。這才想起滿城的酒糟酸氣,縣城的水泥路上,鋪滿了厚厚的酒糟,在陽光下發著酵。我從沒想過它的來歷,迫在眉睫的生計遮住了我的眼睛。

蚌埠這城市的歷史,我也不知道。但知道它對於我插隊地方的農民們,是一個重要的大碼頭,它使得孤陋寡聞的農民,變得見多識廣了。無論是多麼遙遠陌生的地方,由於有了蚌埠,就變得容易了解了。農民們說:哦,是從蚌埠往北。或者,從蚌埠往南。我所來自的上海,農民們在廣闊無際的麥田裡轉了一個圈,便明白了方向:不是從蚌埠上船的嗎?那麼就是在東邊。他們粗黑的捏鋤把的手指在耀眼的陽光下,肯定地一點,上海就有了。

他們中間只有極少數的幾個,去過蚌埠,可是每日里,他們都聽見來自蚌埠和去往蚌埠的輪船汽笛。尤其是在遠離村莊的農田,由於天地廣闊,悠長的汽笛便自由地飄蕩過來,早一次,晚一次。船是從大柳巷到蚌埠的。一早從大柳巷出發,傍晚才可到蚌埠,反過來也一樣。五河碼頭是大柳巷之後的第二站,所以,當汽笛傳來時,日頭已經高了。下午呢,日頭也還高著,人們都在田裡忙著。當然,這是指天長夜短的春夏季節,冬天就不同了。假如是下雪天,人們不出工,一日只燒兩次鍋,大部分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偶然地,汽笛也會傳進耳里。於是,雪封的村莊不再是離群索居的了。

往來於蚌埠的船上,午飯供應的是麵條和麵包。麵條是一角二分一碗,麵包八分一個。麵包自然是稀罕物,麵條因是機軋面,便也稀罕了。這兩件吃食散發著蚌埠的光輝,倘若有人從蚌埠來,是必要問的:喝麵條了嗎?吃麵包了嗎?其實,麵條是寡淡無鹽的,麵包則是粘牙的,是面焐了,還是面沒烤熟。再加上盈耳的馬達聲,布滿痰跡的水泥地,充斥著蒜韭氣的底艙,這就是航程的全部內容。然而,等船靠岸,叮叮噹噹地下了錨,纜繩在船和碼頭之間拋去,穿著橡膠防水褲的水手邁著大步走來走去,將碼頭上的鋪板踩得咚咚響,跳板架起來了。一切準備就緒,鐵鏈解開,人們一涌而出,跳板在腳下有節奏地震顫著。氣氛不覺有些激越,航程中的抑鬱掃清了。

從上海回五河,為了搭乘一日一班的輪船,我們必須在凌晨三四點時抵達蚌埠,再趕往船碼頭。這時,整座城市還在黎明前最好睡的時分,石板地上響著我們急促的零落的腳步聲,使得離家遠行更顯得凄涼。由於空氣中的煤屑和煙塵,路燈是昏暗和渾濁的,建築物隱在黑暗之中,偶然有一扇窗戶亮著,就像一隻暗中洞察的眼睛。碼頭售票處是大亮著燈光,卻是更加劇了夜的深沉,窗口蜿蜒的長隊叫人沮喪,強打精神,終於買了票,通過檢票口,已經有了淡薄的天光。電線杆子在晨曦中最鮮明,是平面的線條,有一種早期工業社會的氣息。

我似乎從來沒有看見過蚌埠碼頭的全貌,只有一些細節像釘子一樣,堅固地扎在心底。比如跳板的木格底下,滯重的水波。水是黃綠色的,一股一股地滾動,是稠厚的印象。此時,天光初亮,景物均是蒼白的,但是輪廓清晰,人心是一種空明,萬念皆休的寧靜。機械地走過跳板,好像是一個自己在看著另一個自己動作。起錨的叮噹總是特別的醒耳,敲擊著遲鈍的知覺,可也是隔膜的。幾乎所有的航程,我都是堅持在船舷的甲板上度過。現在,船下的水波呈現扇形,被螺旋槳一股一股推開。水依然是黃綠的,離清澈差得遠呢,但畢竟稀薄了,竟有了些粼粼的波光,因為太陽出來了。

太陽離開了地面,升到了河岸的柳樹叢里,船行駛著,一輪火紅的太陽跟隨著船,穿行在柳行間。這情景是難得的瑰麗,它緩和了心情,使尖銳的悲哀變成了溫存的傷感。於是,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眼淚湧上眼眶。這是淮河最富詩情的一刻。可是轉眼間,太陽升上柳樹梢,又離開去,到了天空。沒了柳行做參照,看上去,太陽不再緊隨船尾,而是停駐的狀態。在強烈光芒的照耀下,一切又都變得蒼白了,而且有些脆弱似的。河水是慘白的,輪船在上面投下薄削的影子。這條河,很少給我們浪漫情懷。黑龍江的知青,喜歡用「北大荒」稱呼他們生活過的地方,內蒙古的知青則用「草原」的說法,這些名稱都流露出抒情的意思。而我們安徽的知青,從來不用「淮河畔」來叫這個地方,雖然這條河貫穿整個省份。這是一條枯乏的河,兩岸的景色很單調。位居中游的蚌埠,則以鋼鐵,水泥,煤煙,給這條河增添了灰暗沉重的顏色。汽笛在蚌埠鉛灰色的屋頂上回蕩,與在五河鄉間的迂迴,效果完全不同。這汽笛使蚌埠的天空更顯得壓抑,沉鬱。河流從它腳下經過,步態緩慢,表情獃滯。

火車是從蚌埠的心臟穿過,車輪撞擊鐵軌,哐當哐當地響,內燃機車頭噴吐著黑煙。還有車頭與車廂銜接的那一聲,也是斬釘截鐵的。夜半時分,你幾乎能看見沉沉欲睡的車廂情景:列車員在走廊間穿行,踢碰著熟睡的旅客的腳,燈光明亮,使人們的倦容更加一目了然,口涎從半張的嘴角緩緩流下。車從沉睡的城市開過,震動著人們的睡眠,就像一股強勁、粗糲的狂風掠過。

對於我們,車站是和碼頭一樣重要的場所,我們就是為了這,才涉足蚌埠。否則,為什麼呢?我們和它無親無緣。我們是名副其實的這個城市的過客。這城市是我們的中轉地。正與碼頭給我的印象相反,鐵路總是以全貌進入視線,細節是不存在的。我似乎總是站在一個類似旱橋的高處,俯瞰鐵路。它們像一束鋼絲,有時捏緊一把,又有時撒開來,各向各處,然後再捏緊了,甚至交錯糾集,之後還是漫地撒開。我看它看得不很真切,與它之間隔著厚厚的煤煙,煤煙蒙住了鋼鐵的光亮。煙塵瀰漫中,養路工、檢修工在鐵軌上跨來跨去,用鎚子擊打鋼軌,聲音卻被風吹散了。好像是無聲無息,又好像是被一個巨大的轟鳴籠罩了,聲響被壓住了。前方是迷濛的,鐵軌就交織著分散著消失在那裡。

一旦走進站台,鐵路的全景便退得無影無蹤,此時只有一件事情在我們心目中,那就是上車。在蚌埠上車,情緒是高漲的,因為是要回家。尤其在臨近春節的時分,人多,車多,氣氛是緊張的,激動的,帶幾分有你沒我的戰爭氣息。這氣氛更加烘託了熱烈的情緒。倘若懷幾分幽默感來看的話,這多少夾雜著一些人來瘋。可是那時我們還是少年,初闖生活,不可能那麼洒脫。回家是我們暗淡無光的插隊日子裡的一線光明,誰不是如同撲燈的蛾子,一擁而上?上車使我們憂心忡忡。臨近春節的列車永遠晚點,因為增加了太多的臨時客車。車站廣場人頭攢動,忽然間,像炸營一般騷動起來,朝一個方向涌去,是因為一個放站上車的消息蔓延傳開。但這往往是個謠傳,轉眼間被摧毀,廣場上的人流又涌了回來。騷動要過好一會兒才能平靜,但錯誤消息的影響卻很難消除了,它使人一刻不敢懈怠,提高著警惕。時隔不久,下一次騷動又來臨了,並且,間歇越來越短。這時候,要是有閑心,站一個高處,便可發現廣場像一個起著風暴的洋面,波濤起伏,浪頭推來推去。然而,身在其間,只覺身不由己,腳不點地,身前身後全是各種行李包裹。這些行李大都十分堅硬,硌得人生疼,裡面裝滿了秋收的農作物:花生,芝麻,黃豆,紅薯。莊稼上的塵土從旅行袋的布縫裡擠出來,人都是灰頭灰臉的。

放站的那一刻真是可怕,稱得上驚心動魄。有多少回家的知青啊!蚌埠四周的鄉鎮,每一個村莊都有著成群結隊的知青。很多人都是沖著蚌埠的鐵路來這裡插隊,鐵路是我們的生命線,它維繫著我們的家。我們離開那裡就沒有想過再能回去那裡,從此也只能是那裡的一個來去匆匆的過客。前途是渺茫的,在渺茫中,這卻是唯一的維繫。所以,在這一刻里,四周的知青們,便像戰亂中的難民一樣,直奔向鐵路而來。

假如能夠設法提前進站,這大都需要有過硬的鐵路上的關係,你就可以靜靜地守候著月台。月台是多麼安靜啊,甚至是寂寞的。燈光將人影拉得長長的,薄薄的,售貨車停在那裡,賣貨的人不知躲到哪裡取暖去了,所有向這裡行駛的列車都被阻在遙遠的站頭上,臨時停車。沒有車來。廣播也因為得不到確切的消息,啞口無言。沒有進站的車頭噴吐黑煙,空氣竟變得清澈起來。在明亮的月台四周是加倍的黑暗,軌道埋在黑暗裡,看不見了。這一刻的安寧使人對上車有了信心,心想那不過是小事一樁。火車終究會來的。然而,廣播突然嗡嗡作響,這是某一列車即將要進站的信號,神經陡地緊張起來,方才的信心崩塌了。

領略過放站前月台的寧靜,才知道放站真正的駭人。月台顫動起來,不知從何而來的衝擊,好像是地底深處升起一股嗡嗡聲,呈漸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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