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之灣 擦一根火柴照亮人生

童年的幸福有兩個,一是有飯吃,二是有書讀。

先談吃飯。我的老家在皖西的一個小鎮上,父親是當地的一名小幹部,母親是一名小職員,父母的工資加起來每個月有七十元錢左右,這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村,是頗受人羨慕的。我讀高中的時候,每個月家裡發給我十元錢伙食費,除了買飯票,至少還有五塊錢的菜金。為了最大限度地搞好生活,星期天我到姥姥家或者母親的食堂蹭飯,臨走時再帶上一大茶缸鹹菜供早晚下飯,從而確保隔三岔五能在學校的食堂里買上一份肉菜。說是肉菜,其實菜多肉少,拳頭大小的碗,下面是蘿蔔雪裡蕻,上面零星覆蓋幾塊豬肉。我連湯帶水把它扣進飯碗里,首先從最底層吃起,那種沾了肉湯的米飯吃起來很香。第二個步驟,吃菜拌飯,更香。在這個過程中,那幾塊肉丁始終完整地簇擁在碗頭,一會兒在左邊,一會兒在右邊,香氣四溢,光芒萬丈。等湯水飯菜全部吃完,好,幸福的生活開始了,這時候再看看身邊的動靜,咽兩下口水,長長地出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撮起顫抖的筷子,慢條斯理地盤剝那幾塊豬肉。

很多年後,當有人問我什麼是幸福的時候,我回答他,當你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並且意猶未盡似飽非飽之後,你的碗頭還剩下幾塊豬肉在等待著你,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嗎?

誠然,那是一個從精神到物資都非常匱乏的年代。從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六年,我讀小學、初中到高中,基本上同「文革」同步進行,除了學業基本上荒廢,學得一身打架鬥毆撒謊偷懶的本事以外,沒有被餓死或者長成侏儒,這已經是很大的幸運了。

就像多數人經歷的那樣,我的文學啟蒙最早是從家庭開始的,主要是聽我的奶奶和母親講故事。奶奶一個大字也不認得,她老人家似乎特別喜歡講勤儉持家的故事,多半是神話,她曾經講過一個老地主考查幹部的故事,老地主為了在兒媳中選擇管家,故意在廁所的地上扔了一團白米飯,大兒媳二兒媳來上廁所,對那團白米飯熟視無睹,捂著鼻子解了手就離開了。小兒媳來解手,看見地下有一團米飯,二話不說,就撿起來吃了,以後這個小兒媳就成了當家人,把家裡管得紅紅火火。這個故事簡單至極,但是卻有深刻的含義。奶奶和母親常常掛在嘴裡的話是,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或者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之類。母親粗通文墨,講的故事似乎就有了更多的人生哲理,比如烏龜和兔子賽跑、孔融讓梨、狼來了之類,多半告誡人要誠實、勤奮、禮讓。

長大了,就開始讀書。

我的老家洪集據說是一個很有歷史的古鎮,甚至有傳說是一代州城的遺址。傳說是否屬實,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小就知道老家很熱鬧,尤其是夏天,街東頭的操場上三五成群有很多人乘涼拉呱,街上有不少懷才不遇的人物,窮得連飯都吃不起,還能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談古論今展望未來。尤其可喜的是,在那些貧窮破敗的草屋瓦舍里,居然還堆積著很多書籍,有些甚至是經典名著。近年我常回故鄉,發現老家小鎮從人口和面積講,至少是六十年代的五倍,但是我敢斷言,從民間收藏的文學經典數量而言,恐怕連六十年代的五分之一都不到。

毋庸置疑,那個年代耽誤了很多人才,而我要講句良心話,我是那個年代的重要受益者之一。為什麼這樣說呢?原因有兩個:一是那個年代考試馬虎,連上課都馬虎,這對於我這樣一個性情懶散的人來說,無疑正中下懷。二是在那個年代裡,我因禍得福讀了不少書。

街上有不少小商小販,多數是半瓶子醋知識分子,書就是造反派從他們的家裡作為「四舊」收繳過來的,堆放在公社大院的一個土樓子上。有一天,我們「公社小孩戰鬥隊」幾個七八歲的孩子逃學回來,飛檐走壁潛進去,個頭大的書被認為值錢,當然成了重點爭奪對象,因為分贓不均很快就發生「內訌」。我在那支隊伍里實力中等,拳打腳踢搞了不少連環畫。那些連環畫在相當長一個時期成了我的寶貝,吃飯上廁所都是手不釋卷,如醉如痴。看了一遍不過癮,三遍四遍反覆看。那時候,我能把許多故事倒背如流。後來我用看舊的連環畫和一些自製的玩具跟其他小夥伴開展地下貿易,又換回來不少,還有大塊頭的書,其中印象比較深的有《安徒生童話》《蒙古民間童話故事集》,還有《烈火金鋼》《平原槍聲》等等,這一下就發大財了,用文人的話說,真是坐擁書城,富甲天下。我小時候對童話情有獨鍾,那本《蒙古民間童話故事集》,裡面有很多懲惡揚善的故事,譬如一個貧窮善良的牧民,運用自己的智慧,編造一個神話,用尿泡從貪婪的財主手裡換取牛羊,接濟窮人……這些故事引起我的極大興趣,也產生了很多幻想。多年後我還十分懷念這本小書,記得那是用鉛灰色草紙印刷的,配有插圖,工藝粗劣,但是內容豐富。去年我從《作家文摘》上看到一篇文章,紀念一名陳姓女翻譯家,介紹她的譯作時,提到了她曾致力於翻譯蒙古民間文學,我懷疑那本《蒙古民間童話故事集》就是她老人家翻譯的,在此我向她表示真摯的謝意。

我的童少年時期的閱讀,也是伴著辛酸血淚的,借書不還、賴書不給、丟書不賠而被小夥伴圍追堵截、有家不敢回、甚至被打得頭破血流,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我姐姐協議輪流讀一本書,好像是一本連環畫《灰姑娘》,到了規定移交的時間,我賴著不給,姐姐催討未果,就動手來搶,三下兩下,戰爭升級,我在前面跑,姐姐在後面追,一直把我追到野外的紅花草地里。那時候我還屬於弱勢群體,被我姐姐打翻在地。不過,我也不是省油的燈,書雖然被她搶走了,我也把她踢得渾身是泥。前幾年回故鄉,我開玩笑講起這個故事,我姐姐痛心疾首說,哪裡知道你後來能當作家呢,早知道這樣,打死我我也不跟你搶書啊!我哈哈大笑說,梅花香自寒苦來,讀書趣味就在搶。

讀讀寫寫,幾十年過去了,我由一個偷書、搶書、抄書、編書的人,最終成為一個寫書的人,歸根到底,我覺得還是早期的閱讀催生了文學的種子。前幾天一個編輯家問我對於暢銷書的理解,我脫口說出兩個字,動心。一部好的作品,只有深入人心,才能流傳於世。安徒生的童話在世界上廣為流傳,經久不衰,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只有抓住心才能抓住人,才能抓住市場。四十年前我讀了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女孩》,至今想來,仍然為之心動。我的兒子上大學之後,要我推薦課外讀物,我向他推薦幾本童話,他起先不以為然。可是後來讀進去了他跟我講,這個故事確實太經典了,值得長久回味。我問他,你從這個故事裡讀到了什麼?兒子的回答讓我又是一驚:這個社會如果不能給我們提供起碼的食物和溫暖,我們還要這個社會幹什麼?

我認為回答得好,一個小小的童話故事,你可以一遍一遍地解讀,而每讀一遍,你都會有新的感慨和新的判斷。

我想,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會受到童話的影響,也可能在很多時候都生活在童話之中。漫漫人生路,不知道會遇到多少坎坷,讀一本好書,就好比擦亮一根火柴,它會在你困頓疲憊的時候,照亮你腳下的路。也許我們比安徒生筆下那個女孩幸運,因為我們有很多火柴可以擦亮,打開一本好書,就是一片明朗的天空。

顯然,作為一個作家,讀書更是須臾不可或缺的事情。而在我看來,讀書不必跟風,不必人云亦云,不必貪大求洋。回顧我的讀書歷史,起步很早,範圍很小,時尚很少,但是這並不影響我成為一個作家。我後來確實又讀了不少書,有些還很受益,但是早年讀的那些童話,對我的啟蒙和影響是地久天長的,也是不可取代的。當我感到飢餓和寒冷的時候,我就會擦一根火柴,我看到的不僅是那香噴噴的烤鵝,我還會在那微弱的光焰里看見我親愛的祖母和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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