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之灣 讀書三觀

我估計,在中國作家隊伍里,像我這樣讀書讀得很少的人不多,像我這樣讀法的人也不多。

關於讀書,我的第一個看法是,開卷並非皆有益。如今寫書人多如牛毛,出版物遍地開花,精神文化生活日益豐富是實事,良莠不齊也是客觀存在。市場經濟下,很多原本神聖的東西都變味了,開卷有益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圖書市場比房地產市場好不到哪裡去,亂七八糟的,全國呼啦啦一下子湧現了上千個出版社,還有地下的出版商、買賣書號的,還有二道販子。受利益驅動,有些出版者和倒買倒賣者唯利是圖,粗製濫造。

去年,我到一個基層單位體驗生活,去看他們的圖書室,書架上沒有多少新書,反而是那個單位的一個級別很高的上級領導寫了一本書,擺了兩層,總共有七十多本。那個單位也不過八九十人,差不多人手一冊。我翻了翻那位領導的書,是一個地方出版社出版的,印製粗劣,一看就是買書號出的,內容多數是講話材料,話講得並不精彩,基本上是垃圾。我翻了幾頁,看得來氣,順手就把它扔了,把那個單位負責人嚇了一跳。我說你怕什麼,這書你看過嗎?他愣愣地看著我,先是搖頭,接著又慌亂地點頭。

垃圾書還不僅僅是領導書,還有假學者、假專家、假作家、假藝術家、甚至巫婆神漢跳大神的等等,都開始寫書了。所以我勸大家不要虛擲金錢和時間,而是謹慎讀書,吝嗇買書,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我們就是要讓那些不負責任肆意兜售精神垃圾的書商們破產,讓那些濫竽充數的低劣的寫書人喝西北風去!至於那些花公家錢、出自己的書,讓手下為難、被別人譏笑的領導,我勸你們最好少做這種掉底子的事。你附庸風雅可以,你在家練練毛筆字也行啊,但是請你不要在外面出醜。

我對讀書的第二個看法是,讀大於書。「讀大於書」這個說法是我杜撰的,意思就是讀出書以外的東西,用一句時髦的話說,是對書籍進行深度開發。

在讀書這個問題上,一直存在著一個誤區。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崇尚學富五車,追求皓首窮經。人們通常以為,讀書就是獲取知識,儲存知識就是儲存學問,人對於知識的擁有決定人的文化品位。我也常見一些散文家、評論家、教授、學者,乃至賣狗皮膏藥的,動不動引經據典,好像一肚子都是學問。對此我很不以為然。我一直認為,有知識不等於有智慧,記憶力不等於創造力,你把《紅樓夢》倒背如流,不見得你能寫出《紅樓夢》,也不見得你就理解了《紅樓夢》。學問如果不能派生出創造力,那就是死學問。人的腦子容量有限,一個人的腦子如果被死學問塞滿了,那就別指望這個人能夠做出什麼有用的事情。

跨出校門之後,除了專業的教科書需要死記硬背以外,對於一般讀者而言,讀書往往就是讀出一種感覺,一種境界,一種體驗。尤其是對於藝術工作者而言,更多的時候,書僅僅是一把鑰匙,重要的是要打開你自己心智的大門。知識如燃料,要燒出你自己智慧的熱量,要把自己的大腦變成發動機而不是儲藏室。愛因斯坦說過一句話,大意是說,凡是書上有的、能夠查得到的東西,我都不背,我的大腦是用來思考的,而不是儲蓄的。我非常接受這個觀點。除了幾個早年記憶深刻的作家和作品,如雨果、巴爾扎克、莫泊桑和茨威格等,其他作家的名字我基本上記不住,作品裡的人物故事更是記不住。但是,我認為,作品的營養已經滲透到我的生命里了。

我讀書的第三個體會是,讀書有緣。什麼人讀什麼書,往往也是造化所致。有些名人名著,哪怕全世界都叫好,但不一定適合你讀,你讀來讀去隔靴搔癢,那就索性不去讀它,不要跟風,不要人云亦云。我經常見到這樣的人,對於某一個新的著作,正在流行的,哪怕他自己看不出所以然,然而又不想暴露無知,跟在別人後面傻乎乎地拍手叫好。這是很可悲的。其實大可不必,我們每個人都有局限性,都有自己的弱項和強項,暴露弱項,並不等於你就是弱者。相反,有些書名不見經傳,甚至不被人看得起,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它適合你讀,讓你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讓你眼前陽光明媚鮮花盛開,那可能就是你的書緣來了。

我認為,每個讀書人一生至少有一本自己的天書。也許那本書遭受多年冷遇,但它卻在冥冥中等待著你,終於有一天你從故紙堆里把它翻了出來,抖落了時代的煙塵,然後你驚喜地發現,這正是你夢寐以求的書,從此後你一遍一遍地讀下去,每讀一遍,就會有新的感受,當然,讀到最後,你的收穫就不是從書中得到的了,而是通過讀書讀出了你自己的思想和智慧,達成人書合一的效果。傳說中的天書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人間到底有沒有天書?我認為有,至少也應該有接近天書的書,那麼這種書從哪裡找呢?就從你的感覺里找,找到你最有興趣讀、最適合你讀的書,也許那就是你的天書。我過去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拿起來放下去,不知道反覆多少次,累得要命也沒有讀出所以然。

有一年我到武漢出差,在街上買了一本雜誌《蘇俄文學》,裡面有一部中篇小說,是小托爾斯泰寫的,名字叫《蝮蛇》,我看了好幾遍,當時確實有頓悟的感覺。我覺得在那個晴空萬里的中午,這個作品就是在長江邊上等著我。這部作品並非名著,後來好像名氣也不怎麼大,只不過當時一看就看下去了,也就是說,它適合我閱讀。它給我的是什麼呢,那就是對於戰爭中的人性和人性中的戰爭的雙重思考,這在八十年代,對於一個軍隊文學青年來講,顯然是至關重要的。讀過《蝮蛇》再回過頭來讀《戰爭與和平》,似乎就明白了許多。以後我讀了很多蘇聯作品,像《永遠十七歲》《初戀》《第四十一個》等等,這些作品無疑都給我很多啟發。

依稀記得在一篇文章中讀過一段話,大意是,讀書不是學習,學習得來的是知識,讀書得來的則是境界。

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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