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之灣 向右看齊

向右看齊就是向我看齊。從1978年12月到1979年11月,在我們炮團九連八班,這是硬道理。

我從新兵排下到老兵班後的班長是陳仁進,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八,我比他高出二十公分還多。如果是站在全連隊列里向右看齊,作為班長之後的排頭兵,我的腦袋不僅需要向右轉四十五度,還得向下傾斜四十五度,這樣一來,形象就有點不雅觀,好像我在蔑視班長似的。如果不是在隊列里,我和班長面對面說話,那情景又有點像毛主席接見小八路,班長得仰起腦袋看我,樣子很滑稽。

但這個小個子班長很嚴厲。我們是炮兵,搞專業訓練,我傳錯一道口令,他就會大喊大叫地訓斥,甚至跳起腳板罵人,如果我的考核成績在全連新兵中不進入前三名,他不僅批評我本人,還會在班務會喋喋不休反覆罵罵咧咧,讓全班都跟著我「連坐」。我覺得他過分了,就把腦袋仰起來,聽之任之。他對我這個動作很惱火,說我傲慢。他似乎很介意我的下巴頦,搞隊列訓練的時候,只要我的下巴頦稍微仰一點,他就會大聲訓斥,喝令我「下顎微收,兩眼平視!」甚至動手向內扳我的下巴頦。當然,他也不全是一味地訓我,他對我說,你雖然有悟性,但是很驕傲。我分辯說我沒有驕傲,要不班長你舉個我驕傲的例子。他說,看看,這就是驕傲,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就是驕傲。為什麼老是昂首挺胸呢,為什麼收不住下巴頦呢,你這個樣子就是目空一切,不是驕傲也是驕傲。

雖然有些委屈,但班長的良苦用心我還是能夠體會到的。而且,我還得感謝他讓我當了排頭兵。我很看重排頭兵這個角色,每當班長下口令向右看齊的時候,全班的目光齊刷刷地凝聚在我的鼻尖上,就有幾分得意和自豪從我心裡油然而生,胸膛也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兩腿併攏,雙目平視,於是乎儀錶堂堂——不謙虛地說,我當新兵的時候軍姿還是比較標準的,這不僅得益於班長的嚴格要求,更得益於他在不知不覺之間激活了我內心深處的自信和責任感。

當兵後的第十一個月,我調出八班當了一班的班長。一班是連隊的基準班,清一色的大個子,齊刷刷的棒小伙,在全連隊列里,橫隊站前排,縱隊走內側,橫豎都是顯眼的位置。春節過後,我第一次作為班長組織訓練,準備在全團會操的時候露一手。但說實在的,隊列動作就那幾套,無非就是令行禁止整齊劃一,似乎不太好出彩。我找老班長請教,老班長說,隊列動作就像人的臉,動作做好了就是漂亮,但是,光漂亮不行,還得有神。怎麼有神呢?要在「氣」字上做文章。

老班長的話對我很有啟發,於是我就開始琢磨這個「氣」字,要求班裡同志喊口令必須喊出肺腑膛音,立正的時候腳底抓地,行進的時候兩肋生風,分解動作鏗鏘有力,齊步跑步頭頂熱氣,拔起正步排山倒海……說多了,練多了,隊列面貌果然不一樣。站如松,行如風,坐如鐘,那種感覺絕不僅僅是軍人姿態和儀錶問題,而是一種深層次的精神打造,是對於軍人品德、意志以及能力的基礎構築。站在這樣的隊列里,你會感到從頭頂,從身邊,從腳下,有一股強熱的氣流灌注於你的骨骼和血液當中,於是就把你的雄心和意志激勵到了極致。

不久,團里召開春訓動員大會,我們班作為隊列示範班參加會操。那天我的感覺非常好,指揮全班立正,稍息,左轉,右轉,正步,跑步,一套流水作業下來,乾淨利索,虎虎生威。我感覺,這次拿第一是沒問題了,難免有些得意,這一得意就出了問題。跑步到觀摩台前敬禮請示帶回的時候,那幾大步我跨得有些氣盛,立定的時候沒有定住,導致重心不穩,打了個趔趄。為了掩飾搖晃,我趕緊舉手敬禮,沒想到食指戳到帽檐上,居然把棉帽戳到地上,骨骨碌碌地滾到了團長的腳下。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腦子裡一片空白,衝到嘴邊的報告詞也忘了,手足無措地傻站在那裡……結果可想而知,把洋相出大了。

會操回來,中午和晚上兩頓飯我都沒吃。老班長陳仁進硬把我拉出去談了一次心,罵我說,男子大漢沒出息,這麼點小挫折就承受不起啦?我說,窩囊啊,本來不該這樣的……老班長說,失敗是成功他媽,失敗打倒了你你就是草包,你扛住了失敗你就是好漢。你文化底子不薄,好戲還在後頭。但是要記住,不要翹下巴,一翹下巴就丟份。為什麼把帽子戳掉了,就是因為隊列彙報太順利,心裡太得意,我看你往主席台跑步的時候,嗬,一臉的神氣,步子都有些收不住了。

我說老班長的話我記住了,往後我會經常提醒自己下顎微收。

這年秋天,老班長複員了,因為軍隊幹部制度改革,他已經失去了提乾的機會,而我則在此後不久考進了軍校。

多少年過去了,故事已成為往事,老班長的話卻像陳年老酒,歷久彌香。他當年不厭其煩地糾正我的下巴頦,或許只是出於隊列規範的要求,但這其中卻隱含著深刻的人生哲學。一個人無論是仰面朝天還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狹隘短淺的,而只有平視,才可能有長遠遼闊的眼界。我感激命運之神在我初涉軍旅的時候給了我一個好班長。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突發奇想,假如我們還能聚在一起,在隊列里,在向右看齊的時候,也許我再也用不著把腦袋向下傾斜四十五度了,雖然他個頭比我矮,但是作為一個老兵,在我的感覺里,他比我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