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之灣 讓孩子像孩子那樣歡笑

我的兒子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轉學到北京,成績一直不是很好。後來幾年,家長和老師軟硬兼施,用了不少手段,才勉強算上中等。這以後,他就再也不肯前進了,仍是貪玩。放學回來,左手挽著足球,右手挽著籃球。單位同事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你這孩子可愛,長大了可能當球星。我氣不打一處來,可是又沒有辦法。每次想督促他學習,我的妻子就和稀泥,說中等就行了,成績那麼好乾什麼?你小時候成績不也就是那麼回事嗎?

我很難受,也很無奈。

兒子還是照舊,放學回來,左手挽著足球,右手挽著籃球,有時候還有排球。有一次我看著來氣,大步迎了上去,想把他胳肢窩的球搗出去,可是走近了,看見孩子防備的眼神和背上沉甸甸的書包,我又忍住了。

兒子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上自習遲遲沒有回家,我到學校接他,這一接,我的心情就被破壞了。那是一間不乏光明的、寬敞的教室,裡面坐著男男女女四十多個孩子,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像一群被關押的心事重重的小雞崽,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爾的嘆息——我站在窗外,不知道是現實還是幻覺,反正我是聽到了嘆息。我的心不禁為之一酸。他們正是豆蔻年華,我在他們這個年紀上,正在老家街上當「司令」,玩「楊子榮智斗座山雕」的遊戲。

我的童年正好是「文化大革命」時期,那時候上學極其馬虎,很多日子不上課,上課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我平均每天逃學一至兩次,比塞林格筆下那個霍爾頓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我這種情況,用我們當地貶義的話說,是有人養、沒人管,這是事實。我的父親母親各有工作,管不了我;我的老師各有苦衷,管不住我。大約有兩三年時間,我都是在無拘無束中度過的,下河捉鱉,上房揭瓦,白天漫山遍野走狗鬥雞,晚上街頭巷尾打游擊戰運動戰,天天都做美夢,當司令,當英雄,當孫悟空,當楊子榮。

現在回想起來,我現在之所以性格散淡,與我童年的經歷有關。當然,上學馬虎,並不等於讀書馬虎。我的幸運是,在那兩三年內,我讀了很多書。就是在那種鄉村戰爭遊戲中,我和我的戰友(有時候也是敵人)們練就了一身飛檐走壁開門撬鎖的功夫。有一次我們爬到公社院子唯一的土樓子里,把「掃四舊」掃來的書籍翻出來,我在重重包圍中殺開一條血路,懷裡抱著二十多本書,有外國的,也有國產的,還有連環畫。這些書我看了幾年,有幾本我看了不少於五次,有好多連環畫和章回小說我當時能夠倒背如流,譬如《烈火金鋼》和高爾基的《我的大學》。

什麼是幸福?一個人,在他的童少年時期,當他飢餓的時候,他有飯吃;當他需要自由的時候,他有自由;當他想看書的時候,他有書看。一個成年人,能夠做他自己想做的、並且是能做的事情,那就是幸福。所以說,我認為我的童年是很幸福的,儘管那時候的伙食比現在差,儘管那時候我們只能住土坯茅草房子,可是,我的幸福的感覺絕不比我的兒子差。

就是那次晚自習之後,我開始反思我對兒子的教育方法了。我沉默了一段時間,雖然對兒子的學習仍然沒有放鬆過問和監督,但不像過去那麼兇惡了。孩子上晚自習的情景經常在我的腦海中旋轉。是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就那麼幾所,你也考,我也考,誰考不上就是誰的不幸。孩子們的對手就是他們自己,你追求高分,我追求更高分,競爭到最後,就形成惡性循環。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被無情地推到了人生的競技場上了,身體搞壞了,精神搞壞了,性格也搞壞了,甚至可以說,他們的人生也被搞壞了。這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啊!況且,他們死記硬背的那些東西,有很多用不上,還有很多是假東西,甚至是有害的東西。

我在出版社工作的時候,曾經接待過一個作者,外籍中國人曾銘,她有一次對我說,在國外,你跟中學生打招呼,不管男孩女孩,都會很快樂地跟你交流。在中國,你跟一個陌生的中學生打招呼,他就算沖著你笑,笑容里也有戒備和拘謹,就像很有城府的小老頭。中國的孩子過早地成熟了,沒有童年,不敢大笑,也笑不出來,一個個都是心事重重的。

我相信這種感覺。我們的孩子,很多人已經不會像孩子那樣歡笑了,甚至不會淘氣了,連撒嬌期都縮短了許多。他們的精神壓力比他們書包重得多。

我們這樣歇斯底里地要求孩子這樣那樣,有什麼道理,還不是把我們的夢想強加給孩子?還不是希望我們做不到的事情由孩子來做?

如果孩子們連童年的快樂都沒有了,那他還要所謂美好的前途幹什麼?比起孩子的快樂,一切都是次要的。回想我看到的那些少年老成的眼神和未老先衰的臉蛋,我突然想,這些孩子真可憐,乾脆,讓我的兒子退出競爭,給別人多一點機會吧!

這個念頭雖然稍縱即逝,但是,還是在我心裡划了一道痕迹。儘管中國的高考制度被普遍認為是中國目前唯一公平競爭的制度,但我仍然對這種應試教育的模式感到不解,幹嗎要讓孩子們死記硬背那麼多沒有用的東西?孩子們的腦子被死學問和假學問填滿了,他們還有想像和創造的空間嗎?

後來我寫小說《八月桂花遍地開》,裡面有個游擊隊司令名叫霍英山,此人一天學也沒有上過,目不識丁。部隊要學文化,這就給他帶來了沉重的打擊,他是寧肯到戰場跟鬼子拼刺刀也不願意學文化,因為在他看來,拼刺刀他不一定倒下,而讓他學文化他就死定了,所以他對女教員說,天下就那麼多文化,你也學我也學,那還不學光了?反正我就這樣了,把分給我的那一點文化勻給別人吧。

這個細節,就是那個晚自習給我點燃的靈感。霍英山的邏輯當然是荒唐的,他的意義就在於,雖然他沒有文化,但是他智商並不低,他很會打仗,他打仗的水平甚至超過那些有文化的人。當然,我絕不是鼓勵大家當文盲,我更不鼓勵大家當文化精英。文化精英就那麼幾個,還是讓那些想當精英的人去當吧——這話扯遠了。

不久,又發生一件事情。有天晚上,我兒子閃爍其詞地說,因為他是從外地轉學來的,老師對他有偏見,沒有讓他當班幹部。他媽媽說,明天我去找你們老師,把這瓶法國香水給她。我兒子沉默了一陣子,堅決地說,不要,媽媽你不要把不正之風帶到學校去,同學們都不容易,我們應該公平競爭。如果咱們去賄賂,讓老師特殊照顧,那對別的孩子就是不公平。

那一瞬間,我發現我的兒子長大了,長大了的兒子是聰明的,也是善良的,比我們這些老謀深算的成年人要純潔得多。我相信下一代勝過我們這一代。

兒子考大學前夕,我跟兒子說,只要你儘力了,你就是考不上,老子也認了。你不要有任何壓力。兒子點點頭說,好,我儘力而為。我說,別太累了,順其自然。考不上大學,我給你買個車子開計程車。

孩子大了,自然知道上進了。那段時間,根本不用督促,他自己就把學習計畫如此這般安排好了。因為基礎差點,只考上二本,而這也在我們的期望範圍內。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和他媽媽備酒祝賀,我對兒子說,一個真正有本事的人,不能以他上什麼大學為榮,而是要讓你那所大學以你為榮。兒子笑笑,未置可否。在他眼裡,我始終都有利欲熏心的嫌疑。

我對我兒子的智商和品質是充滿信心的。他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汽車,夏天爺倆坐在馬路邊的花台上,他目不轉睛一輛一輛地觀察,把夏利車叫青蛙車。稍微大點,他就開始買汽車雜誌。有了電腦,更是廢寢忘食地研究。這大約也是他學習成績始終中游、沒能名列前茅的主要原因。只要是關於汽車的知識,他就特別敏感,過目不忘,表現出驚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他幾乎能夠把世界上任何汽車公司的背景、軼聞趣事、產品性能,以及各種技術參數、更新換代情況和性價比搞得清清楚楚。有一次我帶他去《高地》劇組探班,我向同車的朋友炫耀他的汽車知識,朋友不信,一路上見到陌生品牌的車子就問我兒子,兒子對答如流,舉一反三,一百多公里路程,朋友問了他一路,他講解了一路,沒有一個問題難倒他,朋友引以為奇。

兒子大學畢業後決定到英國留學。我對他說,從英國回來,你就去一家汽車公司搞銷售得了。我兒子說,那可不行。我研究汽車,只是作為業餘愛好,是一種樂趣,我要是把它作為自己的職業,那我還愛好什麼呢?

想想,也是。我問兒子,那你打算搞什麼職業?兒子神秘一笑說,你別管,只要你不插手,我就會有理想的工作。

我說好,老子過去不勉強你,現在不勉強你,將來還不會勉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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