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道無痕 當兵當到了天邊邊

進入戈壁,除了一方恬靜的藍天,滿眼儘是無垠的遼闊,心中便湧出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意境。倏然發現窗外飄起如羽雪花,這才確信,僅僅過了個把時辰,我們便從六月之夏進入高原隆冬了。再往前看,什麼也看不見,天邊一片蒼茫。而那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軍分區的吐爾尕特哨所。

我們乘坐的是一輛被邊防官兵謔稱為「巡洋艦」的三菱越野車。越過海關口岸之後,就進入了雪山,道路變得模糊起來,一會兒山脊,一會兒谷底。車子果然如同在海洋中顛簸,忽高忽低跳著走。司機的表情總是很嚴肅,一路上咬牙切齒,摔跤似的反覆跟方向盤較勁兒。

終於到了一個山根下,「巡洋艦」大喘幾口,總算不跳了。老遠看見一道隱隱約約的山脊,幾個人影就在這隱約中向我們放大。近了,才看清幾張騰著熱氣的年輕的臉龐。見面之後,誰也沒說什麼,笑笑,然後便一見如故地架起我們的胳膊,興高采烈地往山頂上拽。路上才知道,這幾個兵早晨就接到電話通知,說北京來了一位客人,由分區政治部廖主任陪同到哨所看看。兵們很高興,並且是真高興。早飯過後便開始用四十倍望遠鏡一遍又一遍地搜索山下。我曾經經歷過許多歡迎的場面,甚至包括夾道歡迎,但我敢斷言,這幾個兵對我的歡迎絕對是我所享受到的最真誠的一次。

兵們委實很苦。在闃無人跡的高山雪原,幾乎遠離人間煙火,連自己國家的電都用不上,用的是吉爾吉斯斯坦的電。長年累月就這五個士兵相依為命。因為運輸線長,他們吃不上新鮮蔬菜,收不到報紙信件,看不到電視聽不到音樂。如果是大雪封山,一連好幾個月只能靠一條常修常斷的電話線同人間聯繫。在這裡,一切都變得簡潔了,紛繁世界裡的一切扯皮都不存在了。邊境線上的界碑就是他們的堅強依託和後盾。這裡的所有問題,甚至包括國際間的某些爭端,往往就是那個臉色黝黑的陝西籍上士班長說了算。在這裡,除了因運輸不便造成的物資匱乏,最難忍受的還要算是精神文化生活的巨大寂寞。兵們自然有他們的辦法。他們會在大雪封山的日子裡,每個人輪流講述自己的故鄉和童年的故事,每一次都能講出一些新鮮的情節和意趣。即使只有五個人,他們也照樣舉辦聯歡晚會,並且把節目演得聲情並茂。他們還會把一盤看了百遍的錄像帶快速後退倒著看。他們能將他們所能夠讀到的一篇好文章倒背如流。他們就是在抵禦艱難的過程中堅硬了男人的骨骼。而那些界碑,則靠這些兵的體溫焐熱了尊嚴。

我在觀察這些兵的時候,心裡忽然就湧上一層燙燙的感動。這裡才是男人應該佔據的舞台啊。這裡是苦了一點。可是,艱苦不正是男人的教科書嗎?堪稱卓越的男人,有幾個不是從艱難困苦中脫穎而出的呢?一個男人,一生中能夠到昆崙山脊走一遭,到帕米爾風雪高原的哨所里浸泡煅打一番,應該說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嚴格地說,沒有經歷過艱苦磨鍊的男人,是永遠也不會成熟的。

我崇尚艱苦和能夠承受磨難的精神,我把這種精神視為男人的必需素質。

尤其令我欣喜的是,就在這五個已經贏得我由衷尊敬的士兵當中,還有一個列兵是我的鄉親。他在班裡是最年輕的,所以在交談中就極少說話,只是不斷地用稚嫩的目光閃閃爍爍地看著我。送我們下山的時候,列兵扶著我,突然有點神秘地問:你是安徽人吧?我說是啊,你是怎麼知道的?列兵說,我早就聽出來了,怕首長們說我新兵蛋子沒大沒小地拉老鄉關係,才沒敢問。這裡安徽人少,每回上面有人到哨所來看望,我都留心有沒有安徽人,可是每回都沒有。今天總算看見了一個安徽人,我覺得心裡可親了。

列兵的話說得我怦然心動。想當年我們那一茬子當兵的時候,安徽兵重鄉情是出了名的,如今我仍然很看重這份情誼。我問列兵是安徽哪裡的,他回答是巢湖的。當時我很想為這個列兵老鄉做點什麼,或者送給他一點什麼。可是我沒能這樣做。我只帶了一簍青菜,那是送給吐爾尕特哨所全體士兵的,他們都是我親愛的兄弟,我沒有權利同時也根本用不著給我的鄉親一份多餘的偏愛。我問列兵想不想家,列兵說當然想了,可是時間長了就好多啦。班裡的幾個老兵都跟哥哥似的,好著呢,這裡也是一個家。我說這就對了。你還年輕,年輕人吃點苦算不了什麼。吃過這一段苦,人生就豐富了。列兵點點頭,親親地同時也是悄悄地叫了一聲老鄉,說,放心吧,我不會給咱們安徽人丟臉的。

合影的時候,我把列兵叫到了我的身邊,我們什麼也沒再說,只是把兩隻安徽手默默地緊握在一起,照了很多相。然後,在上士班長的統一指揮下,我們一道唱起了那首流行於邊防哨卡的歌——

好高好高的大坂 好冷好冷的冰山 好遠好遠的邊關 當兵當到了天邊邊 守著好長好長的國境線 好冷好冷的明月 好長好長的思戀 好沉好沉的槍桿 當兵當到了國境線 抬頭望白雲故鄉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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