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道無痕 大山深處的老兵

我對太行山的感情,要追溯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那時候我在河南安陽當兵,野營拉練或演習,主要是在城市西部的太行山區,從士兵到軍官,十幾年裡,我在太行山很多地方留下了足跡。那時候太行山給我的印象是窮山惡水,山多水少,老百姓的牙齒,多數是黃的。

2011年正月,我和當年的炮校同學、安陽軍分區副司令員譚榮登相伴,重返太行山。故地重遊,我還有一個與創作有關的任務,就是尋找六十多年前散落在大山溝壑里的那些民間抗日故事。

那天是個好天,雪後初晴,中午從滑翔訓練基地下來,偏西的陽光照在雪地上,又反射在我們的身上,撲朔迷離。如今的太行山已不是當年,紅旗渠水繞太行,有了水,便生出許多綠,比起多雨的南方,太行山的綠,似乎更加醒目。透過明凈的陽光眺望遠方,但見群峰輪廓突顯,斜斜的石板層層疊疊,拔地而起,猶如巨大的石筍;從山根到山頂,一層層綠樹在銹紅色的山石襯托下,愈發翠綠。

心情好極了,我們一路談笑風生,順著蜿蜒的山路,向對面山峰徒步進發。

大約走了兩三里,路邊出現了一個村莊,這是我們從清晨到下午見到的第一個村莊,叫東堖村。整個村莊里只看見三個老人,除了一對老年夫婦以外,還有一個來串門的另一位年約七十的老人,慈眉善目,衣著整潔,面帶微笑,談吐自如。這個老人立刻引起我們的注意,顯然,他與那些足不出山的山野老農有著明顯的差異,身上透出一股超脫的氣質,儘管笑談中嘴角時不時掠過一絲蒼涼。

交談中,我們得知,老人名叫楊隋志,果然是見過世面的,他年輕的時候當過兵,他服役的部隊,就是曾經十分著名的八三四一部隊,而他守衛的地方,就是中南海。一句話說到底,他給毛主席和黨中央站過崗。

關於太行山抗戰的情況,三個老人知道得並不多,我的訪談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方向。

下山的時候,我們跟隨楊隋志走了一道山樑,來到他居住的村莊,舉目四望,不禁疑竇叢生:這麼大的山坡,這麼荒涼的地方,難道老人就是一個人生活在這裡?

老人凄涼地笑笑說,都走了,這裡就剩下我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老人的屋頂上還豎著一面國旗,雖然在風雨的侵蝕下有點破舊,但在荒山峻岭中還是分外醒目。

那天聽楊隋志講他的人生遭際,真是一言難盡。他於七十年代複員回鄉,娶妻生子,靠山吃山,日子不咸不淡,倒也順其自然。偏偏命運多舛,老伴和兩個兒子先後離開了他,一次次悲痛欲絕,眼淚乾了也就淡漠了。到了後來,左鄰右舍也離開了他——經濟條件改善了,山裡人紛紛外出打工,或下山定居。

據說,一山之隔的那對老年夫婦,孩子也在外面打工,在石板岩鄉鄉政府所在地建了房子,不久也要搬到山下。那就意味著,這座大山溝里,方圓十幾里,就只有楊隋志獨守空山。

我問他,為什麼不下山定居?

他不解地看著我問,下山?下到哪裡去?這是我的家啊!

我說你可以下山蓋間小屋啊。

他笑著搖頭說,那不行,我不能讓國家白白養活我,我是護林員,這片山上長點草木不容易,我得看著,不能讓一把火把它燒了。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他說,國家(其實就是石板岩鄉)每個月發給他一百元護林費,他就是靠這一百元糊口度日,他很滿足。交談中他得知我們是軍人,試探著問我們,哪裡可以買到望遠鏡,就是小孩子玩遊戲的那種。我們問他做什麼,他說,我老了,眼睛看不清了,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老譚說,這個好辦,我來解決。

老人說,有一次上山的人不小心丟了煙頭,火都燒了一大片他才發現,打電話給派出所,雖然山火撲滅了,可還是燒了幾畝樹林。老人悵惘地感嘆,太行山水少,長樹不容易啊!我擔心哪天我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誰來護這片林呢?沒有人願意來了。

出於對一個老兵的敬重和對一個孤寡老人的同情,我和老譚湊出四百元錢給他,老人堅辭不受,推搡了好幾個來回,他口口聲聲說,國家給我發工資,只要能按時到手,我就沒有困難,我不需要錢。我們一再解釋,這不是施捨,這是慰問金,我們是代表後輩軍人向老兵表達一點微薄的心意,老人才勉強接受。

在老人四壁漏風的小屋裡逗留至黃昏,我們和老人約定,明年春暖花開,我們再來。然後我們就下山了。老人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山下拐彎處,還依依不捨招手致意,久久目送我們。譚副司令見老人不肯離去,靈機一動,下了一道隊列口令,老人一怔,情不自禁地立正,很聽話地向後轉。我們突然發現,儘管已是風燭殘年,但老人的軍姿仍然一絲不苟,非常正規。在老譚齊步走的口令聲中,老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沒有等到春暖花開,前不久,我和老譚再次來到太行山,我們惦記著這個老人。八個多月不見,老人似乎蒼老了許多,一問,病了一場。他笑著說,我擔心你們來了,見不到我會難受,所以我咬緊牙關硬是挺過來了,不到萬不得已,我得活著。

那一瞬間,我和老譚的心裡都不是滋味,我們和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心裡已經有了默契,彼此牽掛。

我問他,護林費是不是按時發到手了,老人說,收到了收到了,都解決了。

我向老人建議,養一條狗,養幾隻雞,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多少也可以增加一點生氣。老人為難地說,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我今天躺下,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起來,我一閉眼,牲口遭罪啊。

我和老譚異口同聲批評他,要有信心,要有持久戰的準備,為了這片山林,為了上山的人還能看見一個村莊,看見一面國旗,你就應該健康地信心十足地活下去。

老人說,我儘力而為吧。

老人最關心的還是關於護林的事情,他找過當地的幹部,他有一些擔憂和建議想向他們訴說,但是,那些幹部似乎並沒有把他的擔憂和建議當回事,他的親戚對他堅持一個人在山上護林,也有些不理解。我那天聽他講了好幾個「不搭理你」。

我們告別老人,到山上滑翔訓練基地轉了一圈。從山上下來,發現老人在他的房頂上拾掇苞米,顯然他是在等我們。我和老譚當場約定,我們每年都來看他,希望他多保重。他說,我聽你們的,養幾隻雞,等你們再來,我給你們煮雞蛋。

當天夜晚,我們投宿在石板岩鄉的一個山村小店,半夜輾轉反側。凌晨三點,我起床推開窗戶,外面正淅瀝下著小雨,對面的山巒墨黑一團,萬籟無聲。我突然想,在那闃無人跡的深山,那個叫楊隋志的老人此刻是否入眠?或許他也披衣而坐,膝下燃著一塘柴火,在漆黑的夜裡,在螞蟻走路都能聽見的山野里,老人跳動的心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盞燈塔,而此刻,我們或許也是他心中的一盞燈塔,我們隔著千山萬水一草一木,卻又心有靈犀互相慰藉。

他為什麼不願意下山?這是我此前一直鬧不明白的問題,而此刻,我似乎頓悟。老人面臨的最大的難題顯然不是經濟問題,而是孤獨。可是,下山之後,他就不孤獨了嗎?我的耳邊又在響起他無奈的話語「不搭理你」。這樣一個潔身自好的老人,生活在紛紜嘈雜的人間,也許會比他生活在山裡更加孤獨。他的生命,已經和太行山融為一體了,他那飽經滄桑的身板,就像一尊老山神。

明年這個時候,後年這個時候,很久以後的這個時候,我們會如約來到他的身邊,等待他把熱乎乎的煮雞蛋放在我們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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