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道無痕 顏色

那是秋天的一個晴朗的日子。

沒有風。天是瓦藍色的,鮮亮如同水洗。瓦藍的天空下有幾縷雪白的雲絮,漫不經心地掛在樹梢上。

這樣的好天氣里,一個名叫神槍狐的漢子,在一座名叫黑虎嶺的山根下慢慢地睜開了眼皮。

最初他以為眼睛廢了,無論朝上朝下,四面八方看出去,都是一片混混沌沌的紅霧,像是剛從豬頸子里噴出來的血光。他把衣襟撩起來,一直湊到眼皮底下,所看見的依然是那種翻滾涌動的紅色。

神槍狐覺得很奇怪。他記得他的制服原本是灰色的,就像稻草燒完後留在灶膛里的那種顏色。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種顏色了呢?

在對顏色的困惑中,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夜裡也可能是前天夜裡或者是大前天夜裡,他被人圍在黑虎嶺上,身上挨了幾槍——這時候他還無法判斷槍傷的具體位置和具體數字——然後就從山上滾下來,在一陣嘰里哐當的響聲中,落到了一個黑幽幽的洞穴里。

他突然恍有所悟,他現在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了,那個名叫神槍狐的漢子已經不存在了,現在躺在這裡的人成了神槍狐的軀殼。

有了這種解釋,他才安然地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很久。太陽慢慢地往上走著,燙燙的光束成細捆鑽進林子,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濺起了許多彩色的光環,並挑開了他的眼皮。

他又驚奇了一次。這回他發現自己的眼睛還是原來的眼睛。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林子是綠的。

琢磨了很長時間,他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並沒有死,或者說沒有真死。那片紅色只不過是昨天夜裡或者前天夜裡或者大前天夜裡閉眼之前最後蒙上瞳仁的一層潮濕,現在終於被太陽烤乾焐化了。

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有實實在在的疼。

又是一覺醒來之後,林子梢上飛過一群斑鳩,咕咕的叫聲送過來,他這才堅信不疑了:狗日的,神槍狐,真的,還活著。

他尋了一處傷口,把槍管捅進去,用力一攪,頓時疼得心花怒放:真的還活著。

這個發現使他無比激動,他支起一條胳膊,仰起臉來,很幸福地讓太陽曬了一陣,影影綽綽那個藍衣綠褲的小女子就哭盈盈地走了過來。

俺的個小玉春哎

今晚你別點燈

門窩子滑上油哇

俺進去你別吭聲

哎喲俺的心上人

哎喲心上人……

他在飄飄忽忽中快活了很長一會兒,冷不丁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想他必須首先查明傷口的位置,尤其要弄清楚,子彈是迎面打來的呢還是從背後鑽進來的。

經過一番艱難的摸索,他弄清了,傷在腿上,三處都是迎面打來的。血已經不再往外淌,沾在窟窿上,結了硬硬的痂。他於是長長地出了口氣,把懸在嗓門口的心放回肚子里,這才覺出火燎油煎般的疼。他終於放棄了站起身的想法,復又躺在地上喘氣。

他記得前後的情形是這樣的——李大少拍了他的肩,敬給他一杯酒,然後讓他帶人搶佔黑虎嶺。黑虎嶺是賈葫蘆的地盤。賈葫蘆有三百六十人馬,號稱鐵血軍,佔在磨盤山裡,同政府官兵對抗,全憑黑虎嶺這一處天險。

李大少那天封了三百塊大洋,說拿下黑虎嶺,就讓弟兄們到藍埠街挑女人,公家一併算賬。

神槍狐不稀罕藍埠街的女人,他要的是磨盤山花老根家的二姑娘。李大少說,拿下黑虎嶺,就往裡打磨盤山。

交火的時候,他領著八個弟兄沖在最前面,兩把盒子炮噴壺一樣往上潑。賈葫蘆把大隊人馬放了過去,卻截住了李大少,直打到三更時辰,李大少吃不住勁了就帶人往回撤,把他留在黑虎嶺上拖住賈葫蘆。

山坡的樹林石縫裡塞滿了賈葫蘆的人,他沒看清自己放倒了幾個,後來他自己也被放倒了。往下的事情就記不得了,他鬧不明白怎麼搞的就掉進了山谷里。

身邊的栗子樹動了一下,甩下幾滴露水,他趕緊側過臉去舔了。嘴唇裂得厲害,動了一動腮幫子便有血絲往外沁。

他算不準已在這裡躺了幾天幾夜,肚子餓得很,估計是兩天多了。

有一回跟張大憨交手失利,被圍在老鴰潭裡,兩天兩夜沒沾米,也沒有這次餓得狠。他又摸了摸下巴頦,鬍子長了許多,於是他又想,也許有四五天了。

往下要乾的頭等事,就是要離開這裡,至於往哪裡去,眼下心裡還沒數。但他明白,走是必需的了,必須見到活人。不管是什麼人,有人就會有飯吃,有飯吃就能活下去。

槍子兒是迎面打進來的,這一點很重要。

這是李大少訂的規矩,傷在背後,活不行醫,死不收屍。傷在前頭,落了殘疾養老送終,閉眼蹬腿厚棺重斂。李大少的爹仁義,他爹跟李大少的爹當了三十年廚子,死後睡的是檀木棺材,花了二百七十塊現大洋。李大少也仁義,他在李大少手下當小隊副,李大少給了他兩把大鏡面兒德國造二十響,每月還有十五塊叮咚脆響的現大洋。

他終於站起來,把槍別在褲腰上,撐了一根栗枝丫。腿不聽使喚,一邁步子骨頭眼就嘁里咔嚓地叫,疼得腸子直轉圈。

要是花二姑娘在這兒就好了,他想。他不稀罕藍埠街的女人,藍埠街的女人就像藍埠街的燒雞,誰都能吃,只要有錢。他嫌藍埠街的女人不幹凈。花二姑娘是真真的黃花閨女。頭一回跟花二姑娘辦那事,不是在床上,是在磨盤山的老桑樹下。小女人犟得邪乎,像個愛尥蹶子踢人的小母馬。他把德國造抵在她的肚子上,她還啐他一臉唾沫。

後來他差點兒算了。李大少說,入了聯防團,就跟以往不一樣了。聯防團是官辦的,吃官飯的人不能動良家婦女,實在打熬不住,可以到藍埠街過夜。

可他偏偏就不喜歡藍埠街的女人,偏偏就喜歡沒開苞的黃花閨女,就喜歡渾身犟勁的花二姑娘。那天他離開老桑樹都丈把遠了,花二姑娘還往他背上射唾沫。

花二姑娘說:雜毛種你不給錢就想走?

他說:又沒弄你憑啥給你錢?

花二姑娘說:你摸了俺。

他說:你又不是藍埠街的婊子,摸一把也要錢?

花二姑娘說:你摸了俺你得賠俺的臉子錢。

他把一塊大洋掰成兩半拉,斜著眼看著花二姑娘說:摸一回給一半,再讓摸一回,這半塊也歸你。

花二姑娘說:一筐桑葉都讓你糟蹋了。

他說:老子的臉皮都叫你抓破了。

後來他就轉過去摸了花二姑娘的胸。花二姑娘捂著臉兒一個勁地抖。再後來他又動手解了花二姑娘的褲腰帶。

花二姑娘說:雜毛種甭亂來,弄出差錯俺就嫁不出去。

他說:嫁不出去就嫁老子,老子有的是洋錢。

花二姑娘說:你講話不算數,老天打雷劈死你。

他說:花二姑娘你要不是黃花閨女髒了我的傢伙老子一槍崩了你。

花二姑娘就仰了頭閉了眼變了聲,哼哼嘰嘰地癱在桑葉上……

他往臉上抹了一把。

花二姑娘撓的那幾條血印子,早就平淡了。一想起花二姑娘那樣兇狠認真地抓,他便覺著像喝了酒,渾身酥酥地暢快。

他喜歡她那樣。黃花閨女本該那樣。

再往前走。腳下是鬆軟的落葉,踩下去再抬起來腿更疼。樹枝藤蔓絆著褲筒,不時撲騰出幾團干灰。

又餓又累,又疼又暈,心虛氣短。

他扔掉了栗樹枝丫,一屁股坐下去。

那天完事後,花二姑娘說:你作踐了俺你得娶俺。

娶你娶你娶你呀,可你在哪裡呢,你不來接我,我可怎麼娶你呢?

要緊的是,得先爬過去。

已是小晌午了。他又想起,挨槍之前,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名弟兄,不知是死是活。留神看了四周,沒有槍戰落下的痕迹。林子靜靜的,不像有人來過。

突然一個冷戰,這裡或許有野獸,或許會有狼。往腰上摸了摸,還有一支二十響,拽出來卸掉匣子,還剩兩粒火。

猛聽見前面有水聲,心裡猛地往下墜。這裡是旋風林了,旋風林是賈葫蘆常打埋伏的所在。

再也沒勁爬了,索性趴下去喘氣。傷腿不疼了,木措措的不知有無。肚子癟得貼上了脊梁骨。旁邊有幾根灰灰菜,捋過來嚼了,沒嘗出啥味道,但滑進腸子根里。他知道,爬出旋風林,肯定會有賈葫蘆的人在等他,然後五花大綁地交給賈葫蘆。賈葫蘆是明匪,政府剿他的窩。李大少是縣太爺的小舅子,政府給他發槍發衣裳發軍餉。賈葫蘆跟李大少有私仇跟他神槍狐沒冤,但他殺過賈葫蘆的人。

又想,陳二蛋王獨眼李伍長他們興許沒死,興許也在旋風林,要是合在一處就好了,跟出去個把人報信,李大少就會派人來接應。李大少待他恩比天高。他救過李大少的命,有一回他胳膊上挨了兩刀,還背著李大少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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