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道無痕 膽量

關於膽量的話題最初誕生於桑秋天換上軍裝當晚的家宴。起先,老爺子還能保持幾分主人的禮貌,舉著筷子一個勁地催促客人吃喝。動作雖然欠雅但一片熱情難卻。酒過三五遭,老爺子的臉色就漸漸濃重起來,汗毛孔也張大了許多。話匣子一經打開,就再也關不住,滔滔不絕如壞了龍頭的自來水,常有不三不四的情緒夾雜其中。終於,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站了起來,半睜著眼睛斜睨一遍家人和客人,咳呀嗨清了清嗓子,很流暢地發表了一通演講——

這些年沒㞗仗打了,當官的當兵的一個個養得細皮嫩肉的。你要是能撞上打仗就好了。撞上打仗你先別琢磨活著,你得琢磨怎麼個死法。死的時候樣子別太難看。該怎麼打你怎麼打,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你打得像樣你就是我的真兒子。你要是裝孬那你肯定是你娘跟小鞋匠的私房貨。這些年我總覺著你他娘的不對勁兒,膽子小里吧唧的不像老子,倒像狗日的陳鞋匠。

舉座皆驚。

桑秋天的娘發一聲喊,一把薅住他爹的褂領子,將那張充滿了高粱燒的老臉拎在近處,母獅般的威風也是地動山搖:「呸!老雜毛酒多屁臭蹦不出一句人話。一邊兒歇著吧你!」揚掌將老爺子趔趔趄趄地推出三步開外。

然後上演一出精彩的家庭武打戲。

再然後,桑秋天滿臉晦氣地扛起背包,跟接兵的副連長走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十二年前的桑秋天是全村著名的軟尻子——換成普通語言就是膽小鬼。就像他爹是著名酒鬼一樣,其知名度方圓十幾里家喻戶曉。他爹對於自己的酒鬼稱號頗不以為然,甚至引為光榮,卻對小兒子的軟尻子耿耿於懷。他橫豎鬧不明白,自己兩口子分別被人譽為「鈍薄刀」和「老牛筋」,不說敢在虎口拔牙,也能墳頭扛屍。大兒子二兒子也都是盤死長蟲踢死猴的角色,唯獨小兒子碰見蛤蟆也要倒退三步,且夜裡撒尿不敢下地。當然,老爺子心裡像撒過明礬一樣清亮,說老三是他娘跟鞋匠的私房貨純屬扯淡。陳鞋匠放個響屁都將自己嚇得亂蹦,他要是敢偷女人這世上就不會再有軟尻子了。老爺子無非看中了那個人是全村乃至全鄉更著名的軟尻子,借這一點緣由,遮家門不幸的老臉。把賬賴到陳鞋匠身上不僅十分具有說服力,而且也是抬舉了他。

桑秋天的尻子果然軟得出類拔萃。

桑秋天第一次站崗是在到部隊後的第三天。帶崗的老兵把他往營房外的哨位上一扔,便裹起大衣踩著薄冰回宿舍烤火去了。老兵的影子一消失,桑秋天的汗毛便刷的一下站起來,兩隻眼珠子精精神神地骨碌很長時間,越瞅越是不對勁兒。八五加農炮營「鋼七連」的炮庫遠離營區,孤零零地安在山根旁,像是一座陰森森的老宅。桑秋天不敢把眼睛投到更遠的地方,他覺著自己像一隻老鼠,正孤孤單單地凍在天地間一片渺無人跡的荒原上。在朦朧的月光中,他把遠處的皚皚雪峰全部看作是晃動的白骨和頭顱,月光在雪上折出的幾片弱光,又無疑是蹦蹦跳跳的鬼火了。桑秋天剛分到班就聽老兵說野雞灣里常有野狼出沒,這時候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幾隻狼眼閃著綠光向他窺伺。一陣冰裂枝落的聲響恰如晴天打了一個驚雷,迅速刺激出一系列敵情觀念。偶爾從山縫裡齜出一陣帶著哨音的厲風,那就更讓他情不自禁地心驚肉跳了。

沒有別的辦法,他只好豎起大衣領子將腦袋包住,騰出手來噼里啪啦拽槍栓。不幸的是槍栓越響越增加他的害怕程度,更不幸的是他神使鬼差地把三粒裝備彈壓進槍膛,最不幸的還是他最終扣了扳機走了火。

於是全連緊急集合,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從連部直到師部的電話線燙了大半夜。

桑秋天自然要對此事負責,然而除了滿腔真誠地痛哭流涕之外,他還能負得起別的什麼責任呢?在實質問題上,真正倒霉的還是接兵的副連長。

這種膽小如鼠的人,是誰接來的?

政審的時候你在哪裡?喝酒喝糊塗了嗎?

你收了人家多少東西?

那時候綠軍裝尚且流行,農村人能當上兵大都視為英雄,接兵的幹部收兩條香煙拎幾件土特產往往是盛情難卻的事。副連長有口難言。事實上,他僅在桑秋天家中喝過一次餞行酒,還被那個老兵痞攪和得一肚子不痛快、一褲襠清風出的門,什麼也沒有要人家的。但他又沒辦法制止別人說三道四。接兵的時候他的確忽略了桑秋天的膽量問題,認為這個問題到了部隊後將不再成為問題。桑秋天膽小到如此程度,大大超過了他的想像力所能及的範圍。

連務會上,連長等人提出要退兵。

副連長堅決不同意。好歹是個兵,臨走時桑秋天的爹千托萬囑,就是想給兒子換一副人膽,要是退回去,丟的也有自己的一份臉。

副連長決定為桑秋天開小灶。

第二次站崗,桑秋天心裡揣著滿得不能再滿的恥辱,更警惕了被退回老家種地的危險,再也不敢將裝備彈壓進槍膛了。但恐怖的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此次站崗的氛圍比上次更糟,連月亮也藏在雲里,天空漆黑一團。睜開眼睛,要麼是什麼也看不見,要麼是什麼都看見了。棺材裡那個死了三年的張二爺笑哈哈地向他走來,掉到井裡淹死的王二蛋又伸出了手從井底冉冉上升。從小老在老槐樹下聽說的鬼狐神怪蜈蚣精全在眼前扭過來跳過去。

桑秋天咬緊牙關堅持了二十多分鐘,最終吃不住勁了。一陣陰風吹過,頓時汗毛倒立,恍惚間覺得有一隻毛茸茸的爪子搭在脖頸上。桑秋天從心裡慘叫一聲,正要拔腿逃脫,忽然聽到兩聲熟悉的咳嗽,便又傻乎乎地站住了。

電筒光閃了一下又滅了。雪地里走來了副連長。

「怕嗎?」

「不……怕!」桑秋天抖抖瑟瑟地立正回答。

「怕什麼怕?」副連長把眉頭皺得吱吱響,「我就在菜地邊蹲著,有情況喊我。」副連長說完揚長而去。

剩下的半班崗桑秋天就不怎麼怕了。有時候憷了一陣子,老想往菜地邊走幾步,離那個人影近些,又怕挨副連長的罵,總算沒動沒喊地把這半班崗挨完了。

第三次站崗又輪上月夜。起先還算安穩,半小時之後,桑秋天又在心裡嘀咕開了:怎麼老也見不著副連長呢?四周一片月亮,哪裡有人影呢?莫非副連長在誆我?想到這裡,問題就嚴重了,捏起半個喉嚨戰戰兢兢地喊了一嗓子。喊完,伸長脖子四下里瞅,哪知道還是沒反應,於是更加怯乎,又想往宿舍跑。剛動了動步子,冷不防屁股上就挨了一腳。回頭一看,副連長陰沉著臉站在背後,踢過來的腿桿還在自己的屁股下面吊著。

「喊個㞗!老子陪你站滿一年崗,然後你就捲鋪蓋。」副連長說,又晃了晃腿桿,那架勢像是還想給他一個掃堂腿。

雖是挨了臭罵,但桑秋天的心裡熱乎。副連長紅口白牙說的話,要陪自己站一年崗呢。

屁顛兒顛兒地給副連長敬了一根紙煙。

從此桑秋天站崗不再害怕。其實從此之後副連長也不再陪崗。桑秋天在哨位上總覺得有人在暗中陪伴,於是精神抖擻地將胸膛挺得很氣派。那時候,副連長則已進入夢鄉漸忘此事。

翌年春天,桑秋天的爹到部隊看兒子,還挎來了一籃子花生地瓜干。

酒是照例要喝的。副連長自掏腰包買酒買菜並作陪。三大杯落肚後,老爺子又故態重演,先將桑秋天膽小的原因歸咎於桑秋天姥爺的姥爺,說是查了兩家幾代的族譜才發現這麼一個軟尻子祖宗,而他桑家一家子往上數到四代,個個都是敢作敢為的好漢。老爺子說得有根有據。桑秋天的爺爺早年跟楊國夫鬧暴動,掄大刀片子砍人頭眼都不眨一下。再往上數,桑秋天爺爺的爺爺雖然沒有什麼大出息,卻是威震三鄉六村的宰牛屠夫。而他本人則曾經是中國抗日遠征軍戴安瀾將軍麾下的鋼炮排長,四二年大撤退在野人山的崇山峻岭里生吃過人耳朵。如此一來,桑秋天的軟尻子就只能從他娘的血脈里尋找根據了。

說這話時不斷拿眼瞪兒子,表示了極大蔑視。

桑秋天對爹的這一套早已見慣,只是對他此時此地又來算這套老賬感到巨大的恥辱,憤憤中低下頭吃菜,死活不搭理他老子。

副連長安慰老爺子說:「今非昔比,桑秋天的膽子已經得到了很大的鍛煉,不僅可以單獨站崗而且敢於單獨殺雞。老爺子聽了齜起一嘴假牙哈哈大笑說,要不我怎麼死活讓他當兵呢,讓他當兵就是想給他一副人膽。狗日的如今沒㞗仗打,要是有仗打就好了,要是跟狗日的日本鬼子打就更好。同古保衛戰那次,婊子養的平井少佐帶人摸上陣地,硬是拿血將炮洗了一遍。可憐我一個排的兄弟進了野人山只活下來我一個……」老爺子說著說著竟又哭開了。

桑秋天慌了,眼看他爹又醞釀了出洋相的意思,連忙撲過去架住老爺子的胳膊,連聲說:「你看你看,不能喝你就別喝吧,一喝就醉,一醉就糟踐人,爹你別喝了吧,你歇著吧!」

副連長冷下臉道:「你爹沒醉,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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