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道無痕 七

年前,庄營長到七連宣布了一項任命:團黨委決定,任命石平陽為七連一排代理排長。

當天晚上,營長就領著代理排長去談心。順營長房子轉了一圈,又順營房外的山路轉了一圈。在一棵柿子樹下,營長背起手,挑了話題說:「有句話,我一直都沒說。當時嘛,我確實有點官僚主義。」營長指的是那次沒讓他上教導隊的事,「可是,也不見得就錯了,現在的事情很難說。有些本來是很好的苗子,出去晃幾年,回來後人也懶了勁也沒了,有的連炮都打不好了。相反,有人土生土長就這麼幹下去,說不定哪天就閃光。高炮團一個志願兵,前幾天直接提拔為副營長了,這事你聽說過吧?」

石平陽心裡跳了一下:「沒有。」

營長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接著說:「咱們師長說過,毀掉一個人容易,他想幹什麼就讓他幹什麼,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這個人很快就可以報廢了。而要是造就一個人,可就太難了。他想幹什麼,你不能讓他干,但又不能全不讓干。他想要什麼,你不能不給,但又不能全給。」

營長手裡掂著一根鉛筆,往樹榦上敲了幾下,扭過來問:「這話有道理沒有哇?」

「有道理,營長。」

「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哇?」

「……明白。」其實他不大明白。

「當然嘍,也有個機遇問題。可機遇是個什麼東西呢?它不是一次性的,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撞上無數次。但是,你首先必須具備抓住這機遇的能力。打個比方,給你一門炮,前方突然出現一個運動目標,優秀的炮手就會迅速裝填瞄準擊中它。如果你是個劣等炮手,就是將靶子死按在那裡等你三天三夜,你也無奈它何,干看著別人在那上面建功立業。是這個理嗎?」

「是的。」

「人啊,有很多事情是沒法預料的。」

然後繼續往前走。走到七連同衛生隊之間的那座石板橋時,營長突然站住了,眼睛很精神地往那邊看了一陣子,扭過頭來說:「石平陽呵,聽說有個叫張什麼來著的女兵給你寄了些書,鼓勵你考學校,有這個事沒有哇?」

石平陽立即回答:「昨天才收到的包裹,還沒來得及報告。」

庄必川認真地從石平陽的臉上分析了一會兒,又問:「你們早就認識了嗎?」

「算不上正經認識。」儘管營長的聲調很平和,但石平陽還是從那雙重眉之下看到了問題的嚴肅性。他挺了挺腰杆子,接住了營長的目光,說,「我們是同年兵,剛到部隊那天,宋連長讓掰手腕子,我贏了李四虎,她叫了一聲好。當時新兵們都為我叫好。」

「就這?」

「就這。」

「還挺浪漫的。」營長說,眼睛滑向一邊,那是衛生隊院牆後的一溜病號床單。

「有些事呵,」營長又說,「有些事呵,不要想得太多嘍……當然,鼓勵你考軍校,這是件好事情。呵,你們這批兵,還真有那麼種……呵,真有那麼種團結向上的精神。」

庄必川打住話頭,點了一根煙,將火柴杆子舉到眼前看了看,輕輕地吹了一口:「有必要提醒你,你現在正在坡上,跨過這道梁,會有一個開闊的天地,所以你必須撲下身子走好眼前這段路。一步沒摳實在,也可能會掉下去……至於考學校,那是組織上考慮的事。有機會了,我不會不管的。」

「明白,營長。」石平陽感到很溫暖。心中暗想,眼前的營長,雖然人情味少了點,但也並不是像李四虎琢磨的那樣可怕。自己能當上代理排長,不能說與營長毫無關係,而且,營長還暗示了一層意思,對人,並不是只用不幫嘛,就沖這,咱也得掏心掏肺地干。

「對於排里,你要多放心思。管理是一門學問,有大學問,也有小學問。要有大辦法,也要有小辦法,首先得把幾個班長的心收住,特別要培養技術骨幹,要能接上茬。我看一班副趙州橋是個苗子,你要盯住給我灌,把鋼口灌硬了,多給他找點事。我當連長的那幾年,連里沒出一點紕漏。沒啥絕招,一條經驗,不能讓兵閑著。實在沒事可干,你弄一堆磚,上午讓他們搬到東邊,下午再讓他們搬回來。兵一閑就容易惹事,他越忙越累,你心裡就越乾淨……當然了,這個辦法有點……那個,但有借鑒的價值。」

那晚庄必川的興緻特別好,天上地下人的炮的各種話題扯了好幾個小時。

石平陽果然沒有辜負營長一片苦心,把個代理排長當得如火如荼。

他是越來越喜歡那炮了。它不僅使他從兵走向代理幹部,並向他閃耀出了正式軍官的希望,不僅為他創造了若干嘉獎卡立功證書,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他提供了一片施展生命開放力量的天地。每每走進訓練場,站在排長的位置上,看著那炮在他的指揮旗下在他的口令聲中被操出了翻江倒海的氣勢,他的心裡就充滿了無限的快感,就覺得無比豪邁。這種感覺就像老農面對田野,在那垂下頭顱的稻子面前所產生的巨大自豪和幸福。

這種幸福持續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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