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道無痕 四

夏末連實彈射擊,一班首發命中,餘下的六發五中。發射完畢後李四虎問石平陽:「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麼只裝了四個?」

石平陽答:「目標運動方向與射擊方向成銳角,應該減少修正量。這是你的小本子告訴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夾角大約三十度,所以就減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沒說話,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陽一會兒,拉過他的手,見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層趼花。又看了看他的褲子,膝蓋處已經退了色。儘管補了兩塊護膝疤,針腳還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

李四虎問:「這是第幾條褲子?」

答:「第三條。」

李四虎說:「行了。」

石平陽莫名其妙地問:「什麼行了?」

李四虎不做正面回答,說:「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作為班長,我當然希望我的兵都能舍下身子玩命地干,可我總有些奇怪,好像你這個人真的不知什麼叫愁什麼叫情緒……我是說,你從來不感到累嗎?」

「累呀,睡上一覺又好啦!」石平陽答。

「你是比我強,想得開,肚子里寬敞。」李四虎長長地出了口氣,「我是他媽的遇一件事泄一次勁。打個比方,就像一條狗,弄個繩子拴著你,往前撂一塊肉引著你,讓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塊。總能看到,總是吃不到。起先還能狠狠地叫兩聲,久了,連叫都沒勁了。你也是三年頭的老兵了,怎麼說呢……有些事,不能太實心眼了。」

「班長……」

「啥?」

「我覺得,班長這話有點……那個。」

「咋?」李四虎臉上一緊,「……你是說我落後?……是呵,真的落後,這話不像是我李四虎說的。兵當老了,就油了,就落後個㞗了。退回去三二年,別人在我面前這樣說,我可能會罵他,散布消極情緒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就說力氣吧,我也有個比方。我覺得人的力氣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還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歡。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說是不,班長?」

「這個比方新鮮。」李四虎眼睛一亮,「你說,這是個什麼理兒?」

「泉眼順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歡了。」

李四虎點點頭,想了想又說:「你的泉眼是什麼?」

石平陽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里熊熊燃燒。他依稀看見四個兜的軍服微笑著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風走,連長安慰他說,也就是個卵子教導隊,不去也罷。在家干好了可以直接提,說不定還先提呢。他多麼希望連長這話早點成為現實呵。當兵時姨夫對他說,給咱弄身軍裝穿穿,他當時想,很快就會有的,而且是四個兜的。

「我喜歡當兵。」半晌,他才對李四虎說了這句話。

李四虎笑了笑,笑得有些深刻意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啥,咱都一樣。別說咱街頭兵,就是城裡兵,誰不想穿件四個兜?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不是壞事。」

沒過多久,連隊骨幹進行了調整。石平陽被任命為一班班長,李四虎被降成了班副。石平陽當時驚呆了,直疑惑是聽錯了,若不是李四虎在一旁捏住他的胳膊,他差點兒沒有蹦起來。

解散後,石平陽拽過李四虎,直嚷嚷:「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班長你說這不是影響咱倆的團結么?」

李四虎說:「別咋呼,是我跟營長商量的。」又往前帶了幾步,「從現在起,你別再喊班長……也別喊副班長。老子干滿了八年兵,還沒當過副職,你就喊我老李得了。」

石平陽跺著腳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嘛?」

「當班長的還要記住一條,不該問的不問。走,咱們倆去轉轉,也算個交接班。」李四虎說著,率先上路,領著石平陽到本班的菜地、豬圈、衛生區轉了一圈。

這是秋天,西嶺山上有了成熟的顏色,除了坡上坡下的幾處營房,還有零星的村莊,周圍有一些柿樹棗林,紅紫掩映,在青山溝壑里燃出叢叢簇簇的暖調。

登上一個高處,李四虎說:「你看,這雖是窮山溝,但是很寬闊,山裡空氣好,養人。」

石平陽覺得李四虎話裡有話。「班長,你是不是還在憋著一口氣?」

李四虎哈哈大笑:「石平陽你還是不了解我呵!我這個人油里吧唧是不假,但我沒有小肚雞腸。我當了八年兵六年班長,早他媽膩了。我今年二十有六了,擱在舊社會,都快抱孫子個㞗了。你說,一個小班長,我犯得著憋氣嗎?」

石平陽說:「這事讓我好不明白呵!」

李四虎說:「跟你做個保證,從今天起操我照出,崗我照站,病號飯我不泡了。但有一件事,你得幫我。」

石平陽說:「你待我掏心掏肺,什麼事我都得幫呵……要是換軍裝,我還留了一套新的。」

石平陽心下想,連個小班長都給擼了,這個兵他還能再當下去嗎?眼看年底快到了,根據歷史的經驗,老兵臨複員前都想把軍裝換新帶回去,反正是交舊領新,新兵們誰也沒那麼原則,樂得做個人情。

「哈哈,」李四虎又笑了一次,笑得有些凄慘,「石平陽你又錯了,你看我這張臉,好好看看,這張臉上有不正之風嗎?咱人窮志不短。講句難聽話,窮得光屁股,咱也得把老二翹起來。人活個志氣!」

「班長,有啥你就直說了吧。」

「相信我嗎?」

「這還用說。」

「不怕我給你找麻煩?」

「你不會的。」

「那好,」李四虎往上走了一步,轉過身子,說,「舉起右手,往下,毛嶺庄大樹尖向左四指幅,近一千六百米。」

「是西黃村。」

「村東小橋向右兩指幅山坡獨立房。」

「門前好像晾有紅床單。」

「對了,就是那兒。那是一個代銷點,老闆娘叫於文蘭。我們倆早就認識了,關係已經確定了……看,那邊還有一個孩子。」

「啥呀?」石平陽此一驚非同小可,嗓音都變了:「班長,你是在嚇唬我吧?」

「怎麼樣,害怕了吧?」李四虎斜過臉,怪模怪樣地沖石平陽笑了笑,有些詭詐的味道。

「班長你開什麼玩笑,你怎麼能這樣,這可是作風問題呵!」

「卵子,我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把下兩代的義務都提前盡了,就不該有個女人?」

「可是……咋就有孩子了呢?這不是要命嗎?」

「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她哥嫂離婚了,各又找了主,就把孩子扔給她了。你文蘭嫂子可是個正兒八經的黃花閨女。」

嗨!石平陽繃緊的神經驟然鬆弛,一口氣呼出了好幾秒鐘,「你早把話說完不得了嗎?嚇得我這一身冷汗。」

「再過倆月,我就該複員了,得抽時間跟她合計合計,兩家工作都要做。這段時間,你得替我遮著點,別讓人亂鬨哄地嚷,把好事給我砸了。」

李四虎掏了掏兜,居然又掏出來一個臟乎乎的小本子,說:「往後,班裡就由你獨立挑大樑了。炮場上那套你都爛熟了,重要的是把人攏住。」李四虎把煙根轉移到嘴角處,咬住,很認真地翻開小本子,看了看說,「先給你介紹一下幹部情況,就從營長說起吧……」

石平陽選了一塊石頭坐下,瞪著大眼珠子看李四虎。

「老莊這個人嘛,有個突出的特點,愛抓典型,尤其重視基準班。說起來你恐怕不信,他連咱們班誰每月跑幾次馬都掌握得八九不離十,跑馬多了他就讓你滾蛋。知道耿其明為啥調班吧?論起玩炮他不比你差,原先老莊有意讓他接我的,就是那方面不行,一想老婆第二天早晨就換褲衩。老莊說跑馬多了傷元氣,主要是傷思想,鋼口不硬。」

石平陽目瞪口呆。

「不信?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別真以為那次上教導隊把你刷下來是因為那泡稀湯,不,不是。那不是偶然的。沒那泡稀湯你可能也走不掉。你小子學東西快,素質好,又本分。你到班裡才幾天,他的本子上就記下了你的名字,還打了重點號,你強過王北風他比誰都清楚。但有一條,直接提干留下來用可以,送去上學他不幹,真是塊材料,出去就回不來了。老子吃的就是這個虧。咱在玩炮,他在玩咱。他也想提我呀,他後來真的想提我,可後來就由不得他了。幹部制度改革,師里都沒這個權。……再說咱連隊幹部。咱連長老宋有真本事,個人技能好,但他組織能力不行。關鍵時候還得咱基準班長給他撐著。副連長貪,誰探家帶東西他都要,但誰的問題他也解決不了,一貪,屁股就不幹凈,膽子就小。這個人可以省略不計。有一個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導員,人正,有才,文章寫得好。他沒結過婚,他從前的未婚妻是咱師醫院的醫助,得了白血病死了,他心裡傷得很深,在他面前別提女人的事。還有,他最怕別人說他不懂業務,他要是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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